文：段逸尘
第一次看古谷实的漫画是《17岁青春遁走》，被猥琐谐谑的风格所震惊，对寓于情节之中的少年心事却没有丝毫体会。接下来相继翻阅了《庸才》、《深海鱼男》、《白昼之雨》等作品才慢慢读出那些荒诞背后的人生与悲喜。看了一些评论，公认成就最高的作品当属《17》和《庸才》无疑，然而《深海》却是给我感触最深的一部。古谷实偏爱塑造底层人物的世界，《深海》主角富罔的设定是便利店夜间保安、三十二岁、丑、没有朋友、前三十二年的生命全付与虚空……有人说《阿甘正传》最励志，一个傻子都能成就美国奇迹，富罔这样从身份到人格都卑微到尘埃里的小人物反倒让人期待。而更吸引人的是故事的主题――孤独。
一、孤独与改变
“听说深海里的生物被吊到海面时会因水压的差异导致内脏和眼球破裂而死”
《深海》讲述了如生活在深海底般孤独的富罔浮上水面，融入平凡幸福生活的故事。这一过程中富罔的期待与退缩，对爱情的怀疑与确认，对孤独的认识与反思被刻画的细致入微。
朋友
当富罔产生了摆脱孤独的念头，他向流星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富罔本以为朋友是孤独的解药，但现实给了他一耳光。不知是不是流星真听到了这心愿，这样三个怪咖陆续出现在生活之中：
被看不起平凡生活，幻想一夜暴富的流浪汉赖在家中白吃白住，新同事是为了抠女曾恐吓过自己的跟踪狂和第一次见面就要求一起自慰的变态。闯入富罔生活的这些人不但身份卑微相貌不堪连人格上都有着斑斑劣迹，亦给他带来了很多不美好的经历。后来为救流浪汉富罔花掉了全部积蓄，而新同事的出现促使他卷入命案，经历了一番有惊无险的生死劫难。
这些看似只给富罔带来不幸的人际关系是典型的古谷实式黑色幽默：痛打落水狗，?丝磨难多。其间对富罔的纠结的心理刻画也非常有趣。
“那天看到的流星啊，你弄错啦，错的离谱啦！我想要更干净、单纯点的……给我一个好朋友吧”
“真是够了……我终于搞懂了，我不再期望什么了……也不需要朋友了……请让我回到过去那段平静的日子吧。”
“企图用一封信杀了我的混蛋，身材高大、头脑简单的生物，在吵架……在我7年来……安静地独自度过的地方上讨论着是否吃大便的问题”
“不快吗？”
“不…并不，心情并不太坏。”
但这种种经历带来的不只是麻烦，也使富罔远离了曾经寂然如死水的生活，甚至促成了他与女友羽田的关系。糟糕的陪伴者离去，羽田与富罔开始交往，“孤独”二字似乎可以淡出，但随即富罔在新工作中结识了同事斋藤。斋藤与富罔有着相似的职业经历――独自担任便利店夜间保安长达11年之久。但与富罔“孤独是罪”的态度截然相反，独处看似是斋藤主动的选择。他的解释是“自小就没有拿起画笔的兴趣”觉得人生的画布一片空白也很美。但与口中超然态度迥异的是：斋藤起初看不起富罔，面对富罔的疑惑本能反击，对富罔的恋情心生羡慕，面对恋爱契机时又自我怀疑。表面上斋藤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死理性派，实际上却处处用看似理性的分析自我欺骗。与之相对的是富罔的状态：对故作高深的斋藤深感佩服，但同时又确认了自己无法再回到一个人的世界而决定努力与羽田相处。
因为心理上的高度认同感，个人并不讨厌斋藤这个虚伪的角色，反倒觉得他十分亲切，比起简单善良的富罔更接近大多数人的常态。故事中一段斋藤的心理描写似乎揭示了他离群索居的真正原因:
酷到没朋友的达达主义者原来不过是个曾经受过打击，敏感、害羞到不敢尝试和期待的胆小鬼罢了。
但斋藤的有趣之处远不止于影射了现实中人的自我欺骗和怯懦。斋藤对若井的感情点亮了这个人物。斋藤偶然捡到女式钱包在富罔的怂恿下归还失主，遇到了娴静美丽的若井。若井借机倾诉了被上司性骚扰之苦，并向斋藤求助。她毫不掩饰对斋藤好感，在富罔的鼓动和影响下斋藤开始尝试与若井接触。
一场富罔、羽田、若井、斋藤的四人对话中斋藤与若井的关系被推上风口浪尖：
这几页的画格非常有趣，若井告白后作者通过夸张的气泡框，加粗字体，富罔羽田的表情动作把气氛炒得火热。但斋藤重复了两遍的“我任何人都不喜欢”如兜头一盆冷水，使气氛降到冰点。在这样天上掉馅饼加天时地利人和地情况下拒绝别人……不得不赞一声斋藤先生真是有够酷：任你美女倒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即使身为?丝也不会在感情上让步！
然而，接下来斋藤的心理描写却道出实情：
“若井小姐和我交往也不会幸福”
“问我喜不喜欢若井小姐吗？”
“我为什么要帮她击退跟踪狂呢？我可没有那么多管闲事。”
这种内伤的心态实在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此时若井口中性骚扰她的上司池田登场，斋藤警告池田远离若井，冲动下扼住他的喉咙。碰巧看到这一幕的若井竟不问青红皂白地站在池田一边！任谁都秒懂原来若井受害者的形象全是伪装……但面对撒谎的若井和无端的责难，斋藤表白了：
这样的告白显然没有结果。此处不合时宜地告白比之先前势在必得之时的拒绝，尤其当事者是处理感情时极度害羞和自我封闭的斋藤，是我看过漫画中最动人也是最有趣的感情戏。在爱情和勇气压倒虚伪与软弱的一刻斋藤恍如悲剧中的英雄。
但古谷的故事里向来没有英雄，遭受这般打击后斋藤消沉了许久，然后走极端地想要改变：尝试SM服务，企图在别人面前自亵……却发现做不到在生命经验上快速赶超别人。最后斋藤计划行走非洲，从此淡出了富罔的生活……回头看他走过的路和富罔其实很相似：萌生想要改变的欲望，试探性的尝试却遭遇巨大灾难。然而不幸并没有让他们缩回壳中而是去尝试拥抱世界。也许有了经历才意识到先前的空洞，承受过磨难才清楚自己并非想象中那样胆怯。为了摆脱孤独，富罔及时抓住了羽田这根救命稻草，而斋藤借助这些矫枉过正的愚蠢行为来填补先前空白的生命，看似可笑却是他努力生活地证明。这样的情节设置也许代表了古谷的态度：即便浮上水面要承受致命的压力差，但世上并没有可以与孤独安然共处的方式。
爱人
这些过客给富罔的生命带来喧嚣，但真正将他从水底拯救出来的则是他的爱人羽田。
羽田可以说是古谷实漫画中分量最重的女主角。《庸才》中茶泽是残忍世界里的一丝慰藉，《17》中的南云代表了少年时代的爱情主角。但《深海》中的羽田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与其说她带给了富罔爱情，不如说她拯救富罔脱离了孤独。羽田爱上富罔，宣称要把富罔从深海中拽出，男主的生活才有了转机。故事结尾富罔感激地说如果像以往那样下去会寂寞而死，羽田救了自己一命！
美女倒贴?丝是古谷实用烂的桥段。《深海》中女主羽田美丽性感，单纯又直接，对富罔一见钟情，虽然也时时犯傻但对自己的理想和感情都很明确认真。古谷式的女主往往不仅具有美貌，在能力、品性甚至道德上也全方位碾轧男主。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羽田初识富罔时的花痴与想入非非，恋爱中的脱线与坦率，对感情的毫无保留。但不可忽略羽田的设定是家境富裕，怀揣梦想独居的写作者。羽田的不囿于陈规、对梦想的付出与坚持被放在故事之外。但即便着墨不多也可知其非池中之物。与之相对映的是富罔的随波逐流的性格，空洞苍白的生命。故事结尾羽田收获了理想与爱情，但富罔除了只是中彩般地不断遭遇怪咖和不幸……唯一的改变就是和羽田走在了一起。
看过一个王小波的采访。有人问你的男主或呆或丑，但女主却都非常美丽性感，这是何故？小波答曰我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对方笑：那不就成了贾宝玉了？小波反问“恋爱中的男人不都是贾宝玉么？”美女倒贴的情节虽遭人诟病,但个人觉得古谷动机与小波无二。这样的女主设定并非是服务男性或物化女性，而是把同性没有的魅力和期待放在女性身上。其实羽田离大部分人定义的可爱的女孩子差距太远。毫不在乎别人看法，直率到对关于前男友黑历史毫不隐瞒，爱上富罔的奇葩眼光，过于主动又比男主强势太多，被不少读者贴上“女神经病”的标签。但这样的羽田也令人发自内心地羡慕。私下揣测作者心意大概是把富罔作为自己人格的写照，而把羽田作为理想人格的寄托。
有趣的是羽田对富罔一见钟情的原因是出于对其外貌的喜爱：
甚至于羽田的前男友也长成这样：
这样的处理乍看荒诞不经，但逻辑上却合情合理：即使在普世价值中一无是处，但从羽田的角度看，富罔也是一位理想的爱人。
比之羽田对感情的主动与坚定，富罔的后知后觉、犹豫逡巡令人发指。两人对感情的态度与他们的生活态度无二。羽田对富罔一见钟情，即便常对富罔犹豫的态度常常不满却从始至终毫不动摇地坚持这份感情。但富罔的心态却截然不同。
第27话的名为<<通过>>，其中的一场梦境和一段心理描写道出了富罔接受羽田的内在原因：
这场梦境发生于富罔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羽田表白之后。出于惧怕死亡，不想留下生命的遗憾他想去接受羽田。
新工作中富罔看到孤身一人的斋藤，害怕永远像他那样而“决定”去喜欢羽田。怎样看都是不够诚恳的态度。富罔内心“通过”了接受羽田的决议，但原因并不是爱情。
但35话中面对羽田怀孕的假象，被迫考虑婚姻和孩子这两大问题时富罔心态已开始改变。虽然受斋藤“你如果不和她结婚这辈子就无法结婚”的话影响，但对于结婚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孤独，甚至开始幻想二人婚后心意相通的美好生活。
整个恋爱过程中富罔因自卑屡屡犹豫甚至想要放弃……但结局呢：二人讨论结婚时他需要裹着被子防止幸福感溢出；面对前男友勒索，羽田暴露软弱一面时主动代她处理。
富罔的态度值得细较。即便这段感情始于羽田单方面的主动我们也不能否认富罔对羽田的爱。羽田问富罔“只要能帮你摆脱孤独，任何女孩子也可以吧”时富罔的否认显然是在撒谎，但故事地结尾羽田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富罔在心中说着“我找到一个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的人了，看着自己活着的一个证人”。起初的富罔置身深海，并不懂人间的爱恨，只有摆脱孤独的念头，但和羽田的交往中他学会了爱的能力。这种爱或许就是《小王子》中狐狸所说的“驯养”获得的感情。在羽田的陪伴下富罔慢慢从深海浮出，从此羽田对他来说成为了世界上无法取代的人，这段感情也不再只由羽田一人维系和推进。尽管起点不同但最终富罔羽田成长为相爱并可以相互依赖的两人。
《深海》的结局美满的几乎不像古谷实的故事。曾经完全无法应付多人对话场合的富罔，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日常地和同事们聊天，心中默念“我已经不再孤独了”。从深海浮出的这段生命中，对未来的担忧和对生活的恐惧一直笼罩在富罔的的心头，他也比常人经历了更多的遭遇。结尾追杀富罔的黑帮扔掉通缉令，念叨着“太麻烦”时仿佛给一切画上了句号，悬在头顶的厄运，浮出水面所承受的水压差异戛然消失。原先畏惧生活、寂寞的富罔已死，取而代之的是个平凡幸福的男人。
二、两百万与真爱
荒诞与猥琐向来是古谷实的标签，其笔下角色常如闹剧中的丑角经历可笑而卑微的人生。故事的开头，富罔裸身向流星许愿要朋友时，自己也吐槽道“我也明白32岁的大叔不应该只穿着内裤向流星许愿”观者更不免为其丑态窃笑。但他郑重许下如此卑微心愿背后的诚恳与单纯却不容置喙。动画《侧耳倾听》讲了两个高中生相爱成长的故事，结尾处男主远赴意大利追逐梦想，二人未来遥遥无期。男主在与女主告别时认真地说“你愿意嫁给我吗？”观众潸然泪下，故事完美落幕。但假设这样的结局发生在成年人身上就显得荒诞且不负责任。富罔虽是古谷塑造的第一个成人主角但内在却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成熟设定背后的孩童心态反倒是给我们带来荒诞乃至猥琐印象的根源。不只是富罔，古谷实笔下诸多角色看似可笑的丑态往往来自于与现实脱节的执拗。比如《白昼之雨》中屡屡做出真爱宣言又屡屡推翻的安藤，比如《咸物语》中进行着种种奇怪修行的武彦。他们怪异的举止让人咂舌，但这些行为背后的心态常常能引人共鸣。
而不按常理出牌更是古谷实编剧的特点，《深海鱼男》中的典型桥段比比皆是。如富罔将流浪大叔捡回家时并不情愿，对他糟糕的人品心知肚明，但讨债者登门时他在两百万和流浪汉的性命间选择时选择了后者。在一些故事里故事里主角上天入地，大义灭亲我们都习以为常，然而富罔的决定却另我们震惊。我们常常将富罔看成了自己或者一个比自己更卑微的角色。但真正将多数人代入他的处境，不管怎样抉择总不免把流浪汉糟糕的生命与全部家当放在内心的天平上权衡一番。古谷也借讨债者之口表明了普遍态度：
但富罔除了反复确认流浪汉真的会因欠款被杀掉之后，没有任何心理斗争、理所当然地买下了他的性命。善良与正直是主流价值，但作者将这份理想化的善良与正直安放在了一个完全无法与残酷现实世界对抗中的小人物身上。更残忍的是这份善良没有丝毫回报：流浪汉去而复返，对看望富罔的羽田厚颜无耻地说着“其实我是想跟他开价一万元打一炮”“求求你借我一万元”之类的蠢话。我们确信他既不可能还钱，品性也没有丝毫改变。但这样的遭遇让富罔放弃了本性么？没有，后来他为放毫无关系的应召女一条生路，丢了工作，招致杀身之祸，甚至险些与羽田决裂。富罔常常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但对于“不幸之根源”的善良却不曾有过纠结与疑虑。古谷实是如此的现实，真实世界中的善良本来就极可能无法得到回应；但又如此的浪漫，即使接连遭遇打击也不让这样的品质蒙尘。其实对于富罔这种品性的塑造在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他前三十几年的生命一片空白，不曾学会拿现实的眼光权衡利弊。生命比金钱重要，人渣的性命也不会更廉价。这些原则在富罔心中已如习惯般理所当然。
同样荒诞的还有那些毫无保留的爱情。富罔协助应召女逃跑时遭到了羽田的误会，为了躲避黑帮而辞职并露宿街头。此时的富罔自卑感爆表觉得自己只会给人带来不幸，甚至萌生了分手的念头。当羽田找到富罔，得知富罔的心意后却没有丝毫困扰。
面对富罔没有信心给她幸福的态度，她答道“那么，我令你幸福好了！！”
大部分爱情故事中的纠结与痛苦都源于对对方态度的揣测和对彼此付出的计较。但富罔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成为羽田的困惑。她更确信无疑的是自己对富罔的感情。比起数着玫瑰花瓣问“他爱不爱我”的女孩子说出“那么，我令你幸福好了”的羽田既不可理喻又帅气逼人。
其实故事第43话里还出现另外一对情侣：羽田的前男友和他的现女友。如果说富罔除了身份卑微，性格软弱，相貌丑陋外内在还是一个善良而三观正常的人。那么羽田的前男友就是人渣中的极品：糟糕的外表背后是更不堪的品行，曾同时与羽田在内的四位女性交往，偷拍关于她们私生活的录像，债务缠身时不惜以此威胁羽田。但他身边也有了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女孩子加奈，愿意为他的种种恶行收场，愿意陪他远赴他乡。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章叫“基督教的天使”。富罔曾在在回忆中提过，小学遭全班女生厌恶而找不到舞伴时有一个信基督教的女生好心与他结伴，这女生就是加奈。
其实不管是善良还是爱情本来就不需要条件，但固有观念和文艺作品总是给它们加上了过多的附庸。虽不排除为了避免流俗的刻意为之，但谷古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而精彩纷呈的世界。在这里真心可以被践踏，善良可能招致厄运。但正因这是一个客观残忍不受定见左右的世界，再卑微的人也可以有坚守的原则，也可能收获真诚的感情。他们的人生并不低贱或者无趣。朋友曾说古谷是在为?丝代言，其实这世上的保安和清洁工远多于总经理、CEO，即使不为人关注他们的世界也绝不是一两个标签可以覆盖的。卖low是对艺术提炼的光辉形象的不屑；卖怪是对固有观念的反叛。 所以富罔也不是阿甘，古谷实从来不给我们看励志故事，这里没有关于成功或成长的套路，有的只是平凡的灵魂在惊险命运面前的承受与体味，这是人生，也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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