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11月15日《凤凰大视野》,以下为文字实录:
陈晓楠:日伪时期的北平可谓是中国抗战时候的孤岛之一,当时很多知名的文化人以及戏曲名家都逃离了这座沦陷的城市,留下的人当中比如国剧大师齐如山等等,也是闭门谢客,抗战八年,齐如山就在家里呆了八年,直到日本投降之后才又上街重见阳光,而此时的八大胡同也进入了一个特别的时期,在日本人统治之下,这里的三教九流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解说: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攻占北平,并成立了由前清遗老江朝宗等出面的北平地方维持会,这意味着八大胡同自“庚子之乱”后将再次面临异国军队的统治。此前八大胡同曾经经历了它历史上最繁盛的时期,据载民国前期,北京私娼达七千余人,其中多数在八大胡同从业,1927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后许多妓女也随之南下,但八大胡同仍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妓院,时北京大学教授顾颉刚曾回忆,当时北京一桌高级鱼翅席十二元,而妓院花几十元就能买一个良家女孩入娼,嫖娼费则从几角钱到一掷万金不等,开妓院可谓一本万利。
张金起(《八大胡同的尘缘旧事》作者):民国时期有一个叫经济发展的黄金十年,就是中国当时统一了东北的张学良已经归顺了,这时候中国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开始建设了,这段时光也是八大胡同兴盛的时候,所以我们今天依然能够看到大栅栏地区有许多巴洛克式的建筑,样式吸收了西方的建筑样式,这个一直持续到日本侵华。
解说:日军占领北平后不仅带来了“新秩序”,还带来了“白面房子”,所谓白面房子就是大烟馆,张金起在《八大胡同里的尘缘旧事》中记述。
日本统治之前北京就有吸毒的,当时的政府设有缉毒所,地点在西直门外紫竹院西边万寿寺内,进去三次后仍然还吸毒的被缉毒所抓到不审问,直接拉到天坛跟前就地枪毙,那时候只有吸鸦片烟的,日本鬼子进北京之后将白面带到北京,白面房子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
白面就是海洛因,那时八大胡同一带除原有的鸦片馆外,还冒出了许多白面房子,这些大烟馆与妓院、赌场乃至饭庄等可谓相互依存、共同繁荣。
张金起:某一个(逛)“清吟小班”的人这个老板打电话来要什么饭,你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后做好,送到客人的房间里去,大烟馆也是这样,你像石头胡同现存的就有大烟馆,在中古路西六十几号。
贾勇:这就是俩时代,是不是,这大铁门,这是现代派,你再看里头这个,这才叫原生态,土得掉渣儿,一层一层往上(抹),这是老大漆,往上一层一层的。
解说:北平沦陷期间,日军对烟土贩卖也实行限制和查禁,但明查挡不住暗运,一些日本军人还在暗中趟这股混水,那时北平仅烟膏烟土店就达三百二十多家,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张金起:把大烟整个批来,比如说一公斤,一斤,一斤批来然后包成小包,包成两克的,五克的一包这样的包,在门口就可以卖。
解说:其实那时大多数大烟馆背后都有日本人的影子,尤其白面房子多由日本人出资,高丽浪人负责经营,张金起在《八大胡同里的尘缘旧事》中记述。
经营此业的清一色全是韩国人,他们依仗日本的势力,以高出几倍或十几倍的房价租用民房开白面房子,只要哪个院子里一住上韩国人,吸毒的人就纷纷而至,这种买卖伪警察管不了,他们也不敢过问。
张金起:日本人投资做幕后老板,韩国人做CEO,跟着日本人过来的,他日本人侵略朝鲜之后不是组建了很多跟中国那个伪军一样嘛。
贾勇:当时这些日本人也上儿逛妓院来,还有什么呢?就是到广德楼看戏,日本人特别喜欢中国的武戏,爱看什么《三岔口》啊,还有猴戏《大闹天宫》什么的,特别爱看。
解说:此时的八大胡同除妓院大烟馆及赌场外还聚集了各类饭庄、酒馆、照相馆、戏园子、诊所、当铺、饽饽铺,乃至澡堂子和棺材铺等,呈现出三教九流人生百态,张金起在《八大胡同里的尘缘旧事》中这样描述。
旧时八大胡同“生物链”囊括了妓院老板,妓院服务人员,妓女,嫖客,黑社会,周边服务行业,如大烟馆、赌场等,妓女是生态核心,又是生物链的最底层,在这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乱圈子里,拉皮条的,卖香烟的,拉黄包车的,说书的,卖唱的,打把式卖艺的,卖壮阳药的纷纷而来,都在八大胡同中讨生活。
据载当年相声演员侯宝林也在这一带谋生,他后来在自传中写道。
我还在妓院里说过相声,那简直跟要饭的一样。
贾勇:像什么荀慧生、刘宝瑞,他们在那边都有住宅。也规整过,这成上海的里弄了这儿感觉,是不是,有点里弄的味儿了,一会儿周旋就开着窗户跟那儿唱《四季歌》了这感觉,可是上面的味儿没变。
解说:然而这一切将因一场划时代的大事件而改变,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共内战爆发,四年后的1949年春傅作义与中共签署和平起义协定,人民解放军开进了北平城。
陈晓楠:1949年初春,驻防北平的国民党傅作义部和林彪、聂荣臻等率领的东北及华北野战军签订了和平协议,解放军接防傅作义部进入北平,并且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当时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从永定门进入这座千年古都,经过前门大街的时候是人群欢迎的高潮,而其中呢也不乏从附近八大胡同跑出来看热闹妓女,以及妓院的老鸨,当时她们还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将被改变。
解说:1949年2月,解放军在北平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一些观摩的市民没有想到,新政权入城后烧的三把火之一就是取缔妓院。
贾勇:这属于南城外头,南城外头以前那时老马多着呢,哪个兄弟吃哪块,谁是老大,其实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应该是在解放初期,兵荒马乱的时候,找你事你不把大爷我放在眼里,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不是,真是在道里玩儿的,他都明白的,在这之前先把红包送过去,您这儿一开张他来这儿露个面,啊这是我兄弟,到时候各位朋友,老少爷们给捧捧场来,他这一句话明儿你这边就没事儿了,人都敢进来。
解说:为了尽快争取民心,稳定秩序,中共决定干几件有社会影响的大事,取缔妓院成了北平新政府优先考虑的政绩之一。
张金起:解放以后是清了,老百姓有很多要求要废除这个娼妓业,因为娼妓业本身吧它确实有很多血腥的东西,残忍的东西,和一个新的时代所不相符的,你比如说它总是和买卖人口,尽管每个朝代都说禁止逼良为娼,但是很多良啊不见得是逼,是滑落到这个行业里的。
解说:其实中国的娼妓制度由来已久,从北宋时的宋仁宗到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乃至清顺治康熙皇帝都把禁娼作为登基后的首要大事。
张金起:但是我们可以发现禁娼的时间基本上是开国前期禁娼,然后逐渐,逐渐逐渐逐渐放松。
解说:中共自身也有禁娼经验,1946年中共地下党领导的自治政府曾在苏军占领的大连发起“禁三害”运动,比北京的禁娼运动整整早了四年,白去涛在《打扫家门》一文中记述。
1949年2月,北平和平解放,三月北平市政府下发了对妓院进行管制的若干暂行条例,5月,北平市市长叶剑英召集政府官员,开会研究改造清理妓院的问题,叶剑英指示,先把妓院情况调查清楚,然后决定如何处理。
新政府之所以如此急于禁娼,也与中共领袖毛泽东进城后的一次经历有关,当时毛住在香山双清别墅,常乘车来往于北平城与香山之间,江海波在一篇文章中记述。
有天晚上,他带了秘书乘一辆吉普车进了北平城,在一个胡同口车子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阻断了去路,原来是妓院的老鸨在揍一个逃出来的小妓女,这件事让毛十分震怒,他对时北平市委书记彭真及公安局长罗瑞卿言,新社会决不允许娼妓存在,罗当即表示要将北平的妓院全部关掉,接着罗迅速草拟了关闭妓院的议案,并成立了由他亲任总指挥的取缔妓院指挥部。
张金起:他们做的相当多的调查,基本上都摸清了谁开的,有多少人,住哪儿,这房子是谁的,房东是谁,都摸清楚了。
解说:罗瑞卿是中共久经沙场的战将,他用打仗的方式来指挥这场行动,他调动了两千四百多名军警,三十七辆卡车,并配备了消毒药水及药品,还宣布了几条纪律,其中规定,行动中要态度严肃,不得与妓女调笑或受勾引,不得接受贿赂或款待,不得私拿妓院物品等,其实大规模行动前北平各公安分局已开始对嫖娼进行限制,当年民警曾在八大胡同抓住一名衣冠楚楚的带枪嫖客,自称是傅作义的副官,作家李恒昌记述。
抓住傅作义将军身边的人可是件大事,怎么办?电话打到市局治安科,科长朱寄云接到电话后答复说,你们连人地提枪送傅作义那里去,请傅作义将军打个收条。
没想到傅公馆不认此人,民警只好将枪支没收,人送散兵收容所,此外还有派出所想出一种给嫖客盖章的惩罚方式,他们刻了一个“嫖客查讫”的戳子,凡查到嫖客就将戳子盖在其身份证或货单上。
真正的行动是在1949年11月21日,此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北平更名为北京,这天晚饭刚过,八大胡同等地出现了一些穿干部制服的人,要各妓院老鸨及领班去公安局开会,就在这些人被骗走之际,晚八时,数十辆卡车突然封锁了交通要道,车上跳下带枪的军警,一场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禁娼风暴”就这样展开了。
先是由行动小组在妓院的附近和胡同口布上内外两层的“包围圈”,由便衣和武装警察实施戒严,各妓院门口由警察把守,胡同里有警察巡逻,不许有其他人员走动,随后进入指定的妓院把嫖客和妓女集中在院子里或大房子里,宣布立即封闭妓院的命令,由于行动突然妓女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哇哇叫声一片。
张金起:所以在一夜之间把各个路口一封锁,把这个老板抓起来,把妓女们都关到附近的这几个大院子里面。
解说:这次行动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五时,共封闭妓院二百四十余家,收容妓女一千二百八十多人。
张金起:就这一晚上,第二天宣布没了,都关门了。
解说:行动中查获的妓院跟妈、茶房及嫖客等后经登记一律释放,妓女们则被留了下来,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呢?
1949年北京取缔妓院解放妓女时,曾遭到这些被解放者们激烈地抗拒,作家李恒昌这样记载妓女们对查封行动的抵制。
现在实行民主了,封闭妓院应当事先告诉一声,就这样随便把我们弄走了,政府这也管,那也管,今天来封妓院,给我们找个对象管不管?请问长官我不去集中成不成,我回家结婚。
刘进元(学者):我小的时候我们胡同里,胡同里头有两个(人),一个呢我管她叫黄奶奶,还一个呢管她叫三婶,开始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后来呢就听有人背后议论说这两个人都是从良的,也不知道什么叫从良的,慢慢的呢后来就明白了,原来是当过妓女的,感觉到这两个人最特殊的地方她就是比一般胡同里的妇女要干净,穿戴非常干净,头发梳得非常整齐。
解说:那么这些妓女当年又是如何从良的呢?其实中共对改造社会异端并不陌生,早在延安时代,中共曾在陕甘宁边区发起整治二流子行动,当时边区政府采取身上挂标志,开批斗会,集中管制,强迫劳动等办法改造了数千名男女二流子,为后来的劳工教养提供了经验。1949年北京禁娼行动时,也成立了由多家机构牵头的“处理妓女委员会”,所谓“处理”就是集中改造,当时所有妓女都被集中到八大胡同的韩家潭,百顺胡同中的几个大院,除看管哨兵外还调来八十多名管教女干部,但她们初来乍到,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嚎叫,一个个花红柳绿,又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又哭又闹的上房逃跑的,寻思上吊的,往外冲的,还有凿墙洞的,无所不有,一名妓女对着站岗的战士敞开上衣。
据载当初查封妓院时里面的财物一律不许带出,有妓女通过茶房把值钱的东西送出去都被拦下,教养院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归还个人财物,管教女干部裴棣回忆。
现在回想起来对她们最有效的安抚是归还了她们的个人财物,她们都有些私房钱、首饰,一律贴上封条原封不动,过了几天情绪安抚下来就有人问东西还有没有?我们就组织她们回去拿自己的东西,看得出她们很高兴。
这一招见效后管教干部又祭出中共政治工作传统的法宝诉苦,没想到这一招却有些失灵。
刘进元:她的生活习惯,生活阅历使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这事,我这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干活,一开始是这样,有相当一部分是抵触的。
解说:面对此景管教干部开始动员老妓女诉说人老珠黄后的悲惨下场,并组织妓女们看曹禺的话剧《日出》,杨敏记述。
在灰白的大街上,妓女们穿着妖艳的旗袍,扭着腰,排着队,一路上遇见老相好的还飞眼,教官员们看见了生气道,严肃点,她们就嗲声嗲气地哼一声呦,但是在幽暗的剧院里,许多妓女都哭了,故事里有她们的生活。
新政府的改造取得了效果,至1950年6月底,改造结束时有近六百名妓女结婚,三百七十多人被亲属领回家,六十二人被剧团及医院接纳。
刘进元:如果你这个妓女有那个熟客,跟你感情非常好的,你可以跟他联系,到这儿来交了伙食费之后就可以领家去了,结婚成为两口子,还有一批经过改造之后就给分配工作了,北京最著名的原来的京棉一厂、二厂、三厂就很多是当初从妇女改造所改造好了出去的。
解说:数年后的1959年管教干部裴棣曾在电车上偶遇一名当年的妓女学员,杨敏在《1949年妓女的解放》中记述。
她身穿灰白干部服很自然地与裴棣打招呼,说话与姿态已毫无当年的风尘痕迹,她笑说她后来学了医,在同仁医院工作。
但另一名叫张金香的妓女学员却没这么幸运,她因年轻貌美又有一副好嗓子曾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招走,但1952年又被公安局当野妓收容,管教女干部张洁珣回忆。
据说剧院里有人看不起她,怕她有病总和她保持距离,后来就跟嫖客跑了,沦为野妓。
新中国的禁娼运动落下了大幕,八大胡同也人去楼空,从繁闹走向平静,如今的八大胡同已成为老北京原生态居民区,从这些杂乱的斜街和破败的院落里人民已很难想像这里经历过的一切。
张金起:所以我总想这一块代表了这个社会一种光怪陆离的一种世纪末的一种情调吧。
刘进元:我觉得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它呢确实那时候带来了这个商业繁荣,形成了北京独特的市井文化,要是让我说呢就是北京南城的文化更具人间烟火。
贾勇:没有这个,这都没有,这都是后盖的,那老百姓没办法了,没那么大地儿了,他得吃饭做饭啊,他得有小屋做饭。
记者:这原来就是一个圈是吧?
贾勇:对,两层它有俩圈,这都是小屋,小合屋,本来这屋里就是七八米,六七米的小屋,再住三口子日再没做饭的地方,所以老百姓没辙,可是话说回来这要恢复了多好是不是。
陈晓楠:八大胡同从1790年徽班进京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历经了一百六十多年的沧桑,历经了三个不同的时代,从徽班进京为乾隆祝寿,到清末庚子之乱,从民国建立到日本侵华,直至新中国成立,它经历了崛起、繁盛以及衰落,见证了近现代中国的发展动荡和变革,它可以说是从晚清到民国乃至新中国初期的社会百科全书,而今天北京正向着更高、更大、更现代化的国际化大都市迈进,八大胡同这一仍散发着古老原生态居民生活气息的角落还能够存在多久呢?它未来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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