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不远,其实不到两小时车程。说远,说的是心境。久居城市,闲时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武汉二七长江大桥下奔流的江水。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日落的方向,是我的家乡,一个以姓氏命名的村庄——夏刘王。几年前回老家,碰到代成爹坐在门口,听说他身体不太好,我在他身边待了一会:“成爹,你还好吧?”“松啊,我感觉我离夏刘王越来越远了。”他是笑着说的,些许无奈和苦涩。过年后他还是走了。还有伦洪伯,跟我母亲前后脚,让母亲在天堂之路上有个照应。
现在的家乡,一切都在逝去,少了儿时的快乐和热闹,少了浓郁的烟火气。每年回家都被告知长辈的离开,年轻人大多远行,平常的村庄显得孤独、破败,好几栋房子因为多年无人回来而坍塌。天还是那样的蓝天白云,晚上依然繁星满天,可这片天空下的家乡渐渐远去,让人感慨唏嘘。
年过半百,对家乡的印象,总停留在遥远的记忆中——那树,那溪流,那田野,那耕田的水牛,那小伙伴……走遍村子每个角落,到处都是儿时的影子,到处都藏着儿时的故事。田埂上,有我在薄雾中放牛的身影,露水打湿了我的双脚;大路上,有我迎着初升的太阳和小伙伴一道上学的背影;稻田中,有我跟在母亲旁边插秧干农活的经历,细嫩的小腿上经常被蚂蟥叮得血流不止;村外的小河边,晚霞笼罩着村庄,有我面朝青烟朦胧的村庄发呆的样子……我家住村头第一家,隔壁便是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堂,再隔一家便是爱民。我的记忆里,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打闹、玩耍、上学放学,甚至被老师家访罚站都是一起。
家乡,被溪水环绕并向四周的农田延伸。小时候看小河好宽,是我夏天狂欢的娱乐场。戏水、垂钓、摸鸭蛋,常年流动的潺潺溪流,是小村繁荣的血脉,渍水排涝、农田灌溉、洗衣做饭等等,滋养着全村人。溪水在绿树掩映下,清澈见底,一根细竹竿绑上鱼线鱼钩,把蜘蛛丝戳成团做饵扔向鱼群,只听刷刷几声后,一条白色的刁子鱼便上了钩。不等夏天到来,气温刚刚升起,春装穿不住了,从五里开外的放学路上,几个小伙伴便赤条条、扑通扑通下水了。还不够刺激?干脆从路边伸向河中央的树杈上往下跳。
直到今天,我和青堂都还记得他平躺入水的窘态,见面总拿这件事说笑:“如果小时候玩水出了事,现在就少了一位学有所成的大教授。”南面是出村的开阔地,一块很平整、面积很大的打谷场,一座村里最大的建筑坐落在禾场边,那时候叫“队屋”,是村里的“行政中心”,更是小伙伴玩游戏捉迷藏的不二之选。有一天晚上,别的小孩都归家了,家里人发现我没回,急得提着马灯满村找,最后在打谷场找到我。此时,我正在草垛里熟睡。再往东边两里地是中排渠,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最宽最长的河流了。蜿蜒经过十来个村庄,最终通往汉江。夏天水流很大,河面很宽,比我们绕村的小河宽好几倍。跟着大孩子,我们才有胆量下水。我的狗刨式,无法驾驭这条河的水流和宽度。夏天常常听说,有小孩在这里出事。北边是大片的绿色稻田,眼睛尽头朦胧看到一排树影,就是稻田的尽头。阡陌纵横,大大小小的沟渠,把稻田分割成几乎一样的方块。春天,老牛翻耕好田地,早稻秧苗栽好,我会学着大孩子,入夜后拿着手电筒在田埂边搜索鳝鱼泥鳅。它们静卧在稻田里,灯光对准它们,一动不动,一晚上下来,收获颇丰。炎热的夏天,野鸡躲在长势茂盛的水稻田打鸣,运气好,循着声音的方向可以捡到一窝鸟蛋。东边是隔壁村种的稻田和瓜果园,西边和南边是种棉花和小麦的旱地。一座土窑,是我们村最高的地方。五月割麦子的时候,带上一只狗,可以捉到肥美的野兔。瓜果飘香的夏天,小伙伴在这里就是天堂。河边有整齐的垂柳,但村子里的枫杨最高、树冠最大,种子长成一串一串的,像鸭子尾巴。春楝树上的种子也是一串串的,因为是椭圆形,便成了小伙伴弹弓上的子弹,取之不尽。还有野生桑树和构树,点缀在村里的房前屋后。整座村庄被绿树遮盖,远看只见炊烟袅袅和淡淡的薄雾。现在的河道已经很窄了,那粗壮挺拔、绿荫如盖的大树成了记忆,最美的溪流逐渐被蒿草、芦苇占满。
尽管美景不再,物产却依旧丰富。清明时节,下水就可以摘到嫩绿的蒿菜,变成桌上一道菜肴。在家乡不足奇的野草,上了城里餐桌,马上变成高端食材,清炒做汤无所不能。在河边走走,地米菜、野茼蒿、野韭菜、野芹菜寻常可见。那独特的香味,只有家乡的土地才有。“队屋”早已经拆除,连墙角基础都没留下。大禾场现在是成片的油菜。北边的水稻田,被一块一块鱼塘代替。
每次回家,一顿丰盛的家乡宴倾其所有等着我,都是我平常吃不到的地道美味。回家的时候,七婶八叔早早做好了准备,后备箱承受不起的是满满亲情。“这是家里攒的土鸡蛋,你都带上。”“这是你叔打的鱼,养了好几天了,他时刻记得换水。”“菜园里都是你爱吃的青菜,我多帮你摘点带回去。”
年过半百,故土在远去,亲人在老去,家乡的记忆随时间逐渐褪去,更多的是离愁别绪。我用心绘制家乡的轮廓,刻意留存这些美好回忆。即便现在的家乡看起来有些不尽人意,但稍有闲暇,我就有回家的冲动。每次回家,我都在村前屋后寻觅,一个人步行很远,一个人思绪久远。儿女们不同,他们大多是一种猎奇,对父辈的乡愁没有太多体会。我最忧虑的是传承中断,有朝一日,即便他们回到这里,也无人相识,只是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