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逾九十,已经不能再做需要气力的活儿了。但她还是闲不住,说这辈子劳动惯了,不做点什么身上不自在。老屋的东墙边上是一块空地,隔年祖母就会把枯枝败叶扫成一堆,摸索着把火柴点燃,树下就成了一个堆积草木灰屑的地方,附近的人家养的鸡每天像上班似的准时准点聚在树下觅食、打盹、往灰堆里下蛋。
祖母说,就在空地里种点南瓜吧,这东西好成活也好侍弄。于是某日父亲就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扯回几棵瓜秧子种下去,灰白色的空地上,有了这数棵瓜秧子就平添了些生气。那些母鸡也懂事儿似的从不啄食瓜秧子。祖母会在清晨起来浇上几瓢水,其实她的眼神是不好的,多半是她的那些老友们帮衬着完成。南瓜苗果然不需要多少呵护,默默生长,瓜藤匍匐蜿蜒。
转眼七月,南瓜硕大的叶子亭亭如盖。一叶紧挨一叶簇拥出一大片阴凉,紧贴着地上的藤蔓纵横交错延伸数十步。每天如约而至的鸡群,也不再到别处闹了,只在南瓜阴下歇着,把地上的土灰扒拉开又还回去。祖母的那些老友们,吃完午饭就过来拉家常。老人们也都在七八十岁的年纪,言语间颇感慨这一辈子走过来,熬过那么多苦日子才得到如今的好日子。她们在闲聊的时候,手里的扇子就越摇越慢,就会打盹儿。几步之遥的瓜叶子,被凉凉的夏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祖母说,这阵子南瓜叶子都没有掐了,明早你去摘些嫩尖儿带走。我想起先前说起过,南瓜尖在市区菜场都是稀罕菜呢,祖母却都记在了心里。
日已西斜,高出膝盖的瓜叶密致得几乎没有下脚的间隙。每走几步,惊起叶下的鸡群咯咯地奔跑。掐下的芽尖,散发出苦涩的气味,一把一把躺在竹篮里,浅绿的芽尖看上去像一束束花儿,嫩绿的菟丝盘起又交错,毛茸茸的小刺划过我的手指,仿佛光阴留下的印记。
晚饭是我给祖母煮的小米粥,在那个陪伴她多少年的土灶上,我做了一盘清炒南瓜尖。门口的小饭桌上,老人们也端着饭过来坐在一起,话题自然就围绕着我刚刚摘的南瓜尖,继而又说起当年她们结伴一起外出要饭,一起在人家已经收割完了的水田里,捡拾遗落的稻穗,一起行走数百里路去他乡替人家插秧打工。我默默听着老人们的那些生存故事,忽然看见祖母吃着南瓜尖的时候,轻轻地抹了抹眼角的泪。她说,还是像几十年前一样有点儿苦味儿。那年月,这样的南瓜尖都是上等好菜啊,即便有也舍不得吃。
南瓜尖是一道很普通的菜,却承载了祖母在那个年代的记忆。如今日子过好了,在幸福的日子里再回忆那些曾经的心酸,自然触物生情而落泪。我忽然有所感悟: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如同祖母的南瓜尖,吃起来会苦一阵子,但不会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