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晞,洪湖如镜。男人们撑着小船,在挤满翠绿菱盘的湖面缓缓滑行。女人们斜倚船舷,歌谣低徊,双手在菱叶间翻飞如蝶。船过处,白鹭惊起,水波漾开沉睡的菱盘,叶底簇簇青绿、紫红的犄角便如金元宝的秘密倏然显露。手起手落间,粒粒饱满的菱角便滚落船舱中。水珠自新采的菱尖滑落,滴回湖心,宛如洪湖的血液在脉动流转。
洪湖,这片栖息于江汉平原东南端的碧玉,是中国水质最澄澈的淡水湖之一。湖水呼吸吐纳,如活物般温润,滋养着湖底千年沉积的青泥巴——水生植物精魂所化的腐殖层。这饱含生命养料的温床,正是菱角最丰沃的襁褓。
清明前后,菱种在深沉的湖泥中渐渐苏醒。菱农们用草绳系着畚箕沉入水底,每一只畚箕里都置放着十余枚希望。菱秧初探水面时,七八片嫩叶浮成翠盘,却需提防馋嘴鱼儿的觊觎。待春寒褪尽,菱叶便以燎原之势铺满湖光,万千根系在淤泥深处织就密网,牢牢扎下生命的根基。
六月水暖,菱花开了。淡白小花背日而绽,如星辰散落翡翠盘上。古人谓之“路人菱湖探菱花,夜开昼合故性寒”“丛丛菱叶随波起,朵朵菱花背日开”。这性寒的花,昼合夜绽,守着月光的清寂。花谢处,菱角暗自成形,青如碧玉凝脂,紫似檀珠含露。从沉泥到出水,从发芽到结果,八个月的等待里,菱角将洪湖的月光、雨露、清风,尽数酿成湖心深处的清甜。
农历七、八月间,菱角熟了。老话讲:“七菱八落。”熟透的菱角会自行挣脱藤蔓,沉入湖泥。采菱人因此会与时间竞逐,指尖翻飞,争抢着这份湖水的馈赠。
新采的菱角倾入盛有清水的大盆里。浮者,是壳皮松脆的嫩菱,指甲沿菱背一剥,雪白菱肉便脱壳而出,清甜脆爽,似荸荠糅合了莲的幽香,一股水生的野气在齿颊间流转,最宜清炒或生啖。沉者,是外壳坚硬的老菱,需经水火驯服。最古老的滋味,便是以大锅旺火,最好是覆上几层新鲜荷叶,用洪湖水煮洪湖菱。熟菱乌紫发亮,咬开,粉糯绵软,恍若栗子裹着湖水蒸腾出的云雾,暖意落胃。
菱角入厨,洪湖人家便有了百味乾坤。清炒菱米、粉蒸菱米、拔丝菱米、煨菱米、菱米炖汤、菱米烧猪肘、菱米烧仔鸡、菱米炖老鸭、菱角豆腐、菱米粥……冷热荤素,咸淡甜辣,皆可调和。如今,菱米保鲜之术精进,不仅当地人可四季尝鲜,这水乡的珍馐更能漂洋过海,成为异国餐桌上的新奇。
菱角的精魂,早已渗入肌理。《本草纲目》载其“补脾胃,强股膝,健力益气”。现代人方知,这水中小物竟饱含淀粉、葡萄糖、蛋白质及钙、磷、铁、锌等微量元素,维生素尤为丰沛。连昔日湖区用来养猪的菱角藤,亦是天然的防腐之材,与鱼同烹,于无冰的炎夏,可保三日鲜香如初。
菱角之味,曾救过洪湖人的性命。那沉甸甸的淀粉里,沉淀着最深的集体记忆。父亲忆及,饥馑年月,春荒青黄不接,洪湖人便去湖里“打覆”——以稻草绞成粗绳,在湖滩浅水处拖曳。去岁遗落的菱角便扎附在草绳之上,以此收获菱角,填满辘辘饥肠。烽火岁月,洪湖赤卫队员更是以菱为粮。“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的歌声深处,是菱角支撑的筋骨。如今洪湖街头,小贩的乡音随扁担起落,抑扬顿挫:“菱果哦,施南河的热菱果哦……”这声声吆喝,曾牵动多少洪湖孩子的目光?旧时巷陌,父亲买回荷叶包裹的菱角,全家围坐剥食。菱壳在桌上堆成小山,菱肉甜香粉糯,温暖了多少清贫岁月。
菱角产业的浮沉,亦映照洪湖命运的波澜。昔日的野生菱角,曾因近亲授粉而退化成“皱皱巴巴鸡屎菱”。智慧的洪湖人,经年累月,终于培植出新品,鲜菱亩产从不足三百斤跃升到六千余斤。往昔的救荒之物,今朝化作致富的“水中金元宝”。
菱角最深邃的哲学,藏在它生命轨迹里。叶随水涨落,茎随波俯仰,根系却紧抓湖泥,深扎不移。成熟若不及时采撷,便默默脱落,沉入水底,静待来年化作一片新绿。洪湖人何尝不是如此?水旱频仍,亦不曾离弃故土,如菱根般深扎洪湖。菱角那低垂的姿态,正是这片水土的生存智慧——柔韧而顽强,谦卑而丰饶。
秋风又起,采菱船满载归岸。新采的菱角占断市集:嫩菱青翠欲滴,熟菱乌亮飘香。买菱人细细挑选,指尖摩挲着带水汽的菱壳,恍如触摸洪湖温厚的搏动。
洪湖的菱角,是有灵魂的。它沉浮于水天之间,将苦涩的淤泥,点化为清甜果实;它静卧于百姓餐桌,从救荒粮蜕变为致富珍品。每一颗菱角里,都藏着一汪洪湖水,映照出千帆过尽的澄澈与生生不息的坚韧。
(作者介绍:张昆仑,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报告文学集《蓝田碧玉》、诗集《心中的蝴蝶》、散文集《故园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