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梅散文丨少小离家老大回
2025-09-19 11:06:00 来源:极目新闻

我的故乡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年少时,我觉得故乡狭小、贫穷又落后,父亲又太过严厉。待稍微懂事一点,我就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二十岁那年,任性的我终于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出了笼子。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小镇的记忆会慢慢淡去。然而,当我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之后,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

今年元旦,我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冬日的朝阳如春天般明媚,出租车载着我随汉北河蜿蜒前行,这是我熟悉的河流,是父辈们流血流汗挖成的河流。清凌凌的河水闪耀着银光;层层叠叠翻滚着波浪,绿油油的麦苗像地毯平铺在河两岸,生机盎然;一排排意杨伟岸挺拔,矗立在河滩……通往故乡路途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美丽,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我从车窗里看到了曾经就读过的初级中学,我迫不及待想进去。或许近乡情更怯吧!下车后,我犹豫了片刻,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走到门卫室。保安听说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非常热心,他带着我四处转。梦里相思数载,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我感慨不已。我四处寻觅,想找到记忆中的教室、操场和旗台,可当初的房屋,我记忆中的那些痕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学生们放假了,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我悄悄走进最边上的一间教室,找了个座位安安静静坐下。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往事如烟如梦,袅袅升起。多少前尘往事在我的脑海里叠现。此刻,我多想再回到从前,多想能再坐在教室里读书,听老师讲课,和同学们玩耍。浮云一别后,流水数年间。那些铭刻在心中的人,有的身在远方,有的已经永远留在了昨天,再也无法相见。保安师傅是本地人,和我年纪差不多,他见我神情低落,笑容满面地问我认不认识谁谁谁?交谈中,他提到的人居然还有好几个我以前认识到现在依然记得的,同时也听闻有几个已经永久离开了。我唏嘘不已,黯然神伤。清风吹过肩,犹似故人在眼前。我仰望天空,想追寻他们的痕迹,却看见一群飞鸟在教学楼的屋顶成群结队向着南方展翅飞翔。高大的白杨树上挂着一个个鸟巢,鸟巢饱经风霜依然孤傲、坚挺地立在风中,是为了给它们的孩子提供栖息之所。鸟儿飞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可以找到家,而我却再也找不到归处。

静立片刻后,我从校园里走了出来。回望时,一轮炽热的白日正照在教学楼的顶层,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第一次离开时,我正值豆蔻年华,今日相见时,我已到了朱颜辞镜的年纪,不知下一次重逢时,我处在人生的哪个季节? 从校园门前向右拐向前走约二十几米,就是年少时我每天必须经过的集贸市场。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很轻,左瞅瞅,右瞧瞧,在一家一家商铺前去站着,看到年纪大的人就凑过去盯着别人看,但我始终没有找到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别人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要买东西,我有点尴尬。岁月无情啊!时间与距离把生于斯,长于斯的我风蚀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发小秋发哥早已在市场的尽头等候着我,看见他的那一眼,我快步走过去。尽管他的脸上有少许皱纹,头上也飘着白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熟悉的脸庞和亲切的微笑是最清晰的标识。我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那双宽厚的大手瞬间把温暖传遍我全身。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条小巷,一路介绍这原来是谁家、谁家的房子,房屋大都破旧不堪,有的甚至倒塌,有的老房子旁边盖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可任凭我把眼睛瞪得像灯笼似的也没有找到藏在记忆中的身影。儿时的发小有的嫁到了别处,有的在其他地方生活,留守在老家的寥寥无几。然后,他又带着我去认领我们儿时曾经打过玩仗的禾场。在那个年代,禾场是村子里堆稻谷的地方。每到秋天,在这里,金灿灿的稻谷堆成一座座小山,夕阳照耀时,那些小山简直就像童话中的金色城堡,那里曾是我们藏猫猫、玩各种游戏的天堂。夏夜,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常坐在地上一起数星星,常常玩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才肯回家,为了壮胆,我们会手牵着手,唱着歌儿回家。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回想那些时光,一丝甜蜜依然在心里荡漾着,当然也夹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随后,我们来到了小时候溜过冰的池塘。还记得那时候冬天很冷,下雪后,池塘里会结一层厚厚的冰,我们便常常结伴去池塘溜冰,大家手牵着手在冰面上转动着,欢笑声一浪一浪在空中飘荡。秋发哥小时候不爱学习,非常顽皮,他有时候会突然用脚绊倒某一个女生,当女孩子疼得哇哇大哭时,那些男生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当我说出几段这样的往事时,秋发哥羞涩地笑了。同时,他也给我讲了许多童年趣事。遗憾的是,那个禾场已经被盖了房子,那个池塘也缩小了一半,水也变浅了,里面漂着几条死鱼。这情景又让我想起贺知章的诗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诗人离开家乡几十年,门前的湖水还是绿波盈盈,而我记忆中的那个池塘却早已改变了模样。沿着堰塘和田野往前走就是通往墓地的小路,我们在杂草丛生中艰难地行走,穿过一座座墓碑,仔细寻找,一一辨认,最后终于找到父母的墓地。我双膝跪地,热泪滚滚流淌。往事像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在脑海里放映,父母亲的面容依然是那样熟悉而亲切。母亲仿佛就站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喊我的乳名;父亲骑着自行车,好像马上要送我去几十里外的中学读书。年轻时不懂父母养育的艰辛,不懂得感恩,当我渐渐成熟,明白了生活的不易,想要回报父母时,他们却早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人生中无法弥补的痛。

当我在脑海中搜寻原来的乡政府、电影院、小学,希望能重温那些美好时,却发现它们都已经无迹可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时间不止正大光明地改变了我,时间也在一年一年地经过小镇,悄悄改变了它。在街道的另一侧我有幸遇到了还健在的邻居田婆婆,她快九十了,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也有九十多了。看到她,我感觉特别亲,我摸着她的头发,仔细瞧她,想从她的身上找到母亲的影像,想从她口中得知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她居然还认得我,记得我的小名。当她喊我毛毛时,我顿时破防了。这一声隔了几十年时空的呼唤像一股电流击中了我,这独一无二的乡音叫得我热泪盈眶。经过我家以前居住的房子前面时,我久久伫立在那里,左看右看,发现老房子都已经拆了,全都改建成了新房。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离开,痴痴地站在那里。我多想再听母亲喊我一声乳名,多想再听父亲严厉的教诲,多想再和哥哥姐姐们来一场夺书的战斗……然而,那些温馨的时刻已经离我远去了,不能复制,也无法重来,那些光阴是梦中的真,真中的梦啊!

秋发哥见我有点伤感,掏出手机到处打电话联系还坚守在老家的发小们,等聚在一起吃晚饭时,我见到了权发叔和其他几个发小,尽管几十年没有见面,但一见面就觉得亲。大家围炉烤火,谈笑风生。权发叔是我的邻居,我上小学时他是我们的班长,因为年长和长得高大的缘故,小时候,他总是很照顾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是他带着我和妹妹一起,那个年代,我们上学是没有家长接送的,因为有了他的保护,我们才不害怕,也从来没有男生敢欺负我们。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觉得格外温暖和珍贵。童年时代的纯真情谊是镶嵌在我记忆中的一粒粒宝石,永远闪耀着光芒。尽管光阴流转,岁月残酷,但秋发哥、权发叔还是那样真诚。一个人出走半生还能保存着最初的那份善与真,这或许就是岁月馈赠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当我提出想吃一盘家乡的野油菜时,他们立刻就骑车去田野里采摘,那份热情真让我感动。其实,我贪恋的不是那盘野油菜,我心心念念的是带着故乡泥土的那种特有的原汁原味,那种饱含着乡情的清甜和馨香的滋味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是品尝不到的。

离开故乡时,已经是夜幕时分了,一弯淡淡的月挂在天上,无数星辰闪烁着,像一盏盏灯火静静地笼罩着这片土地,故乡的夜空宛如一幅水墨画,雅致而空灵,宁静而祥和。一个人或许只有离开故乡,才能懂得故乡,最终认领故乡,从故乡汲取养分和力量。故乡远在时间之外,却近在心灵之中。故乡就是这夜空中最亮的星,有了它的照耀,未来的旅途无论多么泥泞,我也能踏过去;在未来的漫漫长夜里,即使遭遇山重水复的困境,我也一定能寻觅到通往柳暗花明的路径。

(作者简介:沈婉梅 ,中学英语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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