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夜。明月高悬，清辉不减。梁子湖上微风阵阵，月光被湖水揉碎，裂成无数晃动的光斑，粼粼波光中，我又想起祖父来。

祖父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是在我出生之后。可在我记忆里，他从来就是个最合格的庄稼人。天刚蒙蒙亮，他就戴着那顶破草帽，甩着牛鞭往田埂上去。不上学的日子，我总爱跟在他身后。老黄牛慢悠悠地晃着尾巴，我和祖父也跟着放慢脚步。露水打湿的田埂边，野花开得正盛，他总会弯腰掐一朵，小心翼翼地别在我的发梢。花香混着祖父身上的泥土味，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气息。日头渐大，我们在湖边的槐树下歇晌。祖父把草帽盖在脸上，鼾声随着柳絮轻轻飘散。我坐在他身旁，看光斑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在草地上投下星星点点。

祖母的心思不在家里。她每天从村头踱到村尾，又从村尾逛到村头，张家长李家短。至于劳作一天的祖父怎么解决温饱，她从不在意。于是，祖父从田里回来，还要自己生火做饭。灶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些沟壑里盛满黄昏的影子，照着半生无奈。饭菜很简单——园子里摘的青菜或坛子里腌的咸菜，不过，我的碗底总会卧着一个荷包蛋，黄澄澄地像个小太阳。他用筷子轻轻点我的小花碗，目光恳切：“乖乖，好好读书，读出息了，到城里去。”

“城里”在他口中，是比省城武汉更远、更亮的地方。他一生跌宕，年轻时意气风发，辞去区长之职，下海经商，在汉正街开办服装厂，生意红火，一度成为乡贤翘楚，后来被妹妹卷走全部财产，资金断裂，货主临门，他腾出厂子以资抵债，最终两手空空回到梁子湖，把一生抱负埋进泥土。或许，正因如此，祖父把他所有未竟的梦想，都悄悄播撒到了我身上。看我读书，是他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光亮。在我幼年斑驳的记忆里，许多个清辉朗照的夜晚，祖父带着我在庭院对月吟诗。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爷爷，你错了，这句诗没有月亮。”

他微微一怔，眼里泛起一层薄雾，粗糙的手掌轻抚过我的头顶：“是啊，爷爷错了。这人世间，原本就有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祖父的腰一天天弯下去，咳嗽声常在深夜响起，像秋风扫过枯荷。高三那年，我选择住校，每月月末回一次家。祖父愈发憔悴，可一见我，他浑浊的眼睛总会迸出光来。

“专心读书，莫挂念。等考上大学，带爷爷出去看看。”

他终究没能等到我的好消息。那年五月，槐花落尽，祖父像一盏熬干的油灯，静静熄灭。眨眼间，我大学毕业已经十年，足迹几乎遍布世界各地，却始终遗憾没能带祖父出去看看。落叶铺满来时路，几度秋风，回忆压满归途，我却再也见不到那个慈爱的老人。

祖父，花好月圆的时候，我常想你；阳光灿烂的时候，我常想你；想你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坐在静谧的廊檐下，看老牛倒嚼。只要想念存在，死亡就不再是天堑。只是，我常想你。今夜月华如旧，人间万家灯火。你我天上人间，各自安好，这算不算另一种团圆？

（作者简介：张梦灵，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湖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鄂州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梁子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知乎盐选专栏、百度小说、豆瓣阅读签约作家。代表作品：《晚娘》《渡心》《相遇一生》等；已签约上架作品共计150万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