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是一个富有女性化的名字,实际上他跟唐代诗人高适一样,性格豪迈,诗风雄浑,体态较为健壮,气质刚毅,善于运用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将复杂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寓于简洁明快的语言中。早年,我跟刘敏一起在仙桃、荆门等地采过风,知道他擅长写诗,寥寥几笔,就能把时间拉长、空间拓宽,随意之中见匠心。听说他退休后,乐此不疲地写诗,字里行间尽显岁月沉淀的智慧与风骨,诙谐地记录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2025年3月26日,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一篇《在诗里品读时间的轨迹》评论写道:“读刘敏的诗集《白螺矶》(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能清晰地感知到文学与时间的内在关系。在诗歌表达的内容与题材上,他则更多聚焦生活的复杂与多样性,不断叩问灵魂内心,思考人生终极命题,不再炫耀文字华美,不再刻意追求诗歌技巧,更多是从故乡与泥土中翻耕生活的记忆,在几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呈现那些闪光的心灵、小草一样的坚韧,读来触动心弦。”
刘敏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写他的诗评上了《光明日报》,实属罕见。我连忙找来诗集读之,发现其无论是速写和抒情,都显得亲切而自然。他擅长用快攻的经济手法,务求在数招之内,将诗人一鳞半爪的切身感受和亲眼所见,却安排得恰到好处。所以他的诗很短,短则二三行,似素描高手,往往只要几下勾勒,颊下三毫已见。我喜欢他诗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尤其对他的经典诗句融进我的记忆里。譬如在《太极辞》中,“两条黑白的鱼融为一体/天地有隐隐的雷声”。又譬如《剪阳光》:“秋天快走了,阳光还是不识字/但她在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写下温暖。”
诗集“白螺矶”,是一个历史地名,因盛产白螺而得名,位于湖北监利之南,与湖南岳阳隔江相望,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岳飞、宗泽、曾国藩等曾在此运筹帷幄,抢占先机。《白螺矶》则由 “望黄昏” “广济桥” “缝隙” “穿越” 四个小辑组成。每一辑无论是写故乡、亲人,还是写他旅行过的城市,都写得明白如话,清新自然,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动人心弦。譬如《烧灵》:“如果灵魂也有疼痛/我想把我的提前烧掉。”
刘敏从事教师和警察工作长年在基层一线,对民俗有更深入的认识和了解。他的高明之处,是将民俗入诗,有助于抒发沉思默想和感慨叹息的情怀。诗中的“灵魂”,含蓄地表示了人生无常,转瞬即逝。同时也隐约地表达了现代人的孤独与失落感。
有评论家认为,刘敏青年时期的作品,与热情高涨的改革开放大潮相伴相生。以浪漫热烈、直抒胸臆、辞藻华丽、铺陈排比为主,到了壮年时期,还保留一如既往的充沛激情。譬如他早年的成名作《把爱写在父亲的土地上》:“从未感觉铅字如此沉重/从未感受书页如此馨香/我知道 我的泪水/打湿铅字 濡湿书香/洒落在这片 我深爱的/父亲的土地上。”
刘敏退休后,诗风似乎有所变化,充满哲理与禅意。譬如《渡》:“因为那泓明月/因为那汪湖水/因为那片新活的芦苇/你用一生的时光/把生命打造成一只渡船。”渡,在外者为渡,渡河的渡;在内在为精神的度,度到一个理想的精神的世界中。据说,南宗禅的六祖惠能接受弘忍的衣钵,弘忍送他到渡口,二人上船,弘忍说,我来渡你吧。惠能说,我来渡(划船)。这里含有南禅的重要思想:自度。渡,赋予生命以意义,在那片水中,在那片帆下,我们不光渡别人,也可以渡自己。印度诗人泰戈尔在《对岸》中说:“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诗集中充满哲理的诗还有《在清华甲所》:“这些小草老家田间路边/到处都是随意踩踏/任意芟刈随风而长/从不适应刻意/而今他们聚在这里/抱得更紧更油更绿/享受阳光清风露水/享受园丁早晚呵护痛爱/享受请勿践踏的叮咛。”我们常说“同人不同命”,刘敏诗中的小草就是印证了此观念。在老家,小草就是一个没人心疼的小家伙,不管你怎么踩它,它总会顽强地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就像动画片中的小强,虽然总被人嘲笑,可还是每天早起,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将他打倒。清华大学的小草则不一样,它们早晚有园丁呵护与疼爱,而且还有“请勿践踏”牌子进行提醒。诗人看似写小草,实际上是韵味深长,让小草拥有了多元的象征意义,人生关键就在于选择。于是,看似平常的一首小诗就产生了普遍永恒的魅力。
诗歌评论家吕进认为,新诗的发生更多地取法外国,不起自民间,不来自传统,也不来自音乐,作为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年轻的新诗不成熟,甚至迄今还没有形成公认的审美标准(甚至新诗需不需要审美标准居然都成了争论的问题),诗人难写(所以不少诗人在晚年都转向写旧体),读者难记(所以不少读者在青春时代过去以后,就不再和诗打交道),没有像唐诗宋词那样化为民族文化传统,至今游离于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之外。
这些客观现实的存在,让诗人充满焦虑,探索“如何在同质化的生活中挖掘其无限性,找到敞开的空间,写出纹理和质感。”实际上我并不认同此观点,诗人应该有自己的激情与哲思,不能简单地为了“纹理和质感”,像老僧禅定,扼杀了自己的激情。对于诗歌理论,我偏向于西班牙诗人洛尔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的观点,他说:“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人,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
有了这种认识,再来读刘敏的诗,就会发现他能把历历往事,随手拈来,皆成妙谛。譬如《我陪母亲的鞋子晒太阳》:“太阳搀着她慢慢下山/好像穿走了母亲的鞋子。”又譬如《白螺矶码头》:“当年父亲/无力为我买一张船票 而今码头/父亲已成一张没有渡轮的船票。”这年头,写父亲、母亲的题材数不胜数。刘敏笔锋之健,转折之快,足以证明他的精神领域是如何开阔。鲁迅先生曾说:“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诗人就应该像刘敏一样,做一个精神灿烂的人。
诗集中,刘敏通过语言创造了一个特有的个体生命,而且是具有想像性的诗歌景观。譬如《初识一青》:“八月十五读雁荡山月/读你用手语说话的儿女/织了又织的黄围脖/针针线线都是女儿的亲昵呼喊。”这种日常的书写,如同辨味,我们儿童时代欣赏得最早且嗜食的总是甜味。不解喝酒的人,也只能喝点甜酒。一个人要欣赏酸、咸、苦、辣等滋味,总是后来的事。故此,一首诗符合读者口味很重要。再譬如《前世——致女儿》:“我知道,你是我前世的债主/因为我的困顿,今生/你又走到我的面前。”他把人们口中的“小棉袄”写成“债主”。难怪北岛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首好诗是不讲理的,靠一两句话,穿透语言的逻辑之网,就能流芳后世。
当然,文学毕竟不是私人间的叙家事,叙得再慎致也不过是一家之常也。好在诗人易飞在评论诗集《白螺矶》时有所提醒,他说:“诗人的发现能力不只和个人经验有关,还应该与生存现实的阔大场域建立起闪电般的照彻关系。无疑,刘敏具有这样的能力,在发现和呈现之间,他更多需要在后者突破。”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刘敏的成名作《白螺矶》:“白螺矶一个石头都能流泪的地方/而我只能坐在那任江水呜咽/假装没有看见浪花没有看见流动。”也许,诗人知道,所有人间的浮华虚荣,都会随着浪花随着流动,消弭在黑暗的波涛里。
(彭四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学术著作《激励心理学》《寻找新闻的向度》《站在湖北看中国》,传记文学《永远的记忆——赵祖炳传》《记者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