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的创作不拘泥于单一类型,始终扎根于现实生活,不断尝试不同题材和风格的小说创作。他关注社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捕捉时代变迁对普通人产生的影响,尤其擅长描写底层人物的内心困惑、情感起伏以及他们在生活中面临的种种挑战。他的长篇小说新作《一日顶流》以互联网时代的生存困境为核心,扎根本土现实,以“数字现实主义”笔法书写普通人正在经历的人机共生时代的生存转型。
初读这部长篇时,以“千年虫吞噬时间”为引的设定极易令人误入科幻叙事的迷局,然而随着情节铺展,作品逐渐显露出挣脱类型文学窠臼的独特气质。通篇读来,感到某种奇特的魔幻气息如影随形。这种魔幻感并非源于夸张的艺术手法或变形的世界观设定,而是根植于当下新旧技术浪潮裹挟的发生现场,即数字技术和智能算法正在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一日顶流》延续了石一枫对正在发生着的当下故事的讲述热情,以1999年至2024年的时空跨度,分上、中、下三篇讲述主人公阴差阳错成为“顶流”的故事,凸显了虚拟偶像、数据崇拜、算法霸权等时代症候,近乎精准地“记录”下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
长篇小说《一日顶流》
小说以主人公胡莘瓯成为网络顶流的时间点为界线展开叙事。《上篇:倒计时》从千禧年前夕的童年起笔,五岁的胡莘瓯在初代网民父亲胡学践的协助下,分别时为邻家女孩李蓓蓓留下电子邮箱,在漫长等待中胡莘瓯遗忘了邮箱密码。二十多年后,胡莘瓯在带货直播间跑龙套,偶然结识脸上有“蝴蝶”胎记的姑娘李贝贝,两人逐渐互生情愫,但胡莘瓯怀疑李贝贝不忠,在房间安装摄像头窥探。正当窥探到要紧处时,胡莘瓯在直播间不慎将头套掉落,他的娃娃脸暴露于观众面前。这场直播事故将他推向了意想不到的顶流之路。《中篇:正计时》写胡莘瓯意外成为全网热议的“求管哥”,这个自幼畏惧“眼睛”和“被看”的青年深受其扰。而常年蜗居网络世界的父亲却趁机利用儿子热度寻找失联网友。父子冲突,胡莘瓯逃往乡村躲避,却发现连田园生活也难逃流量经济的裹挟,熟人也将他当作涨粉工具。进一步出逃到无信号的荒岛,被和尚误伤暂居庙中,结识了依托“海角论坛”数据库运行的智能机器人慧行。这场虚实交织的奇遇让他回忆起了童年的邮箱密码,寻获了这些年李蓓蓓未曾送达的邮件。《下篇:重新计时》写胡莘瓯循着线索寻找李蓓蓓,在暗处窥见她与同性伴侣的亲密。当李蓓蓓被学生家长围堵时,他利用即将过气的流量替其解围。后遇到找寻自己的李贝贝,解开误会;因胡学践可能遭遇泥石流,一行人踏上救援之旅,最终有惊无险,并得知父亲早年沉溺网络是为了解开二十年前妻子因程序漏洞被坠落的铸件砸中身亡的悬案,以及父亲耗费半生是为组装出能演练水电站整套机械设备的电脑(“数字堡垒”)。
胡莘瓯的故事扎根于我们正在经历的数字时代。信息技术的普及、互联网的深度渗透以及现代化的进程加速是这个时代的核心特征,小说中人物面临的困境与挑战都与之紧密关联。从BP机到电子邮件,再到实时直播互动,通讯方式的演进清晰地标记了技术发展的轨迹。如今,电脑、互联网与人工智能已深度嵌入日常生活,技术对社会的渗透达到空前程度。胡莘瓯意外成为网络顶流后,对虚拟世界的侵扰产生强烈抵触。他在书中感叹“没有信号的地方是乐土,是桃花源”,暗示技术社会的矛盾性,信息技术既带来便利,也制造束缚。潘志庚指出,“2020年,人类社会虚拟化到达了临界点”(潘志庚:《没有虚拟现实就没有元宇宙》)。社会虚拟化的深度改变,或许是促使作者写作《一日顶流》的潜在动因。他已敏锐地意识到社会虚拟化和信息技术对当代人的感知与生活方式产生了深刻影响。
其影响首先在于削弱身体感知能力,同时强化对机器感知的依赖。以胡学践、胡莘瓯父子为例,当胡学践将全部精力投入构建“数字堡垒”时,现实中的父子关系逐渐被虚拟世界所侵占。这位沉迷网络的父亲常年闭门不出,甚至忽略了对儿子胡莘瓯的照料。小说中,胡学践通过“海角论坛”与陌生网友“老神”建立联系,胡莘瓯则借助论坛注册的邮箱与童年伙伴李蓓蓓跨时空对话,连机器人慧行的诞生也依托其数据库。它揭示了数字技术正在重塑人类与世界的互动模式。胡学践在电脑上投入的时间远超现实生活,身体感知逐渐让位于机器感知;而胡莘瓯逃离城市、寻找无信号荒岛的行为,实际上是对身体感知的重新激活。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慧行这类人工智能体,其存在完全依赖于数据与算法。当生活被简化为屏幕上的信息流,真实世界的触感与温度便日趋稀薄。这也正印证了技术社会的矛盾,我们既依赖技术和机器拓展认知边界,又因过度沉浸而丧失了对现实的经验能力,而每一次技术跃进都在加剧这种割裂。
其次在于人机共生型主体的形成。当“手机已经内化成了人体的某种器官,须臾不能离身”成为日常,手机便已突破工具属性演变为人类感知系统的延伸器官。如胡莘瓯因马大合无意间拍到李贝贝与陌生男性同进同出而怀疑其不忠,于是用摄像头监视她。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愈发依赖机器翻译后的信息,而非身体感知或人际交流。作为监控他人的胡莘瓯后来又被全网监控和围观。从主动监控者到被监控对象的身份转换,揭示了数字时代的权力转换,当个体试图用技术手段掌控生活时,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更大技术系统的捕获物。人人都成为构造技术社会的一分子,也成为被技术社会改造的一分子。人类正在经历从生物主体向技术主体的蜕变,服务器中的数字分身与电路板上的记忆碎片,共同构成了人机共生的复合型主体。
智能机器人慧行的出现,预示人机共生体从以人为主转向以机器为主。胡莘瓯追问“到底有没有一个‘你’,你是否拥有一个‘我’”时,这个问题不仅指向人工智能的主体性,也是在叩问所有数字原住民的生存本质。当慧行将胡莘瓯的数字分身复制到数字世界,虚拟的“我”已经脱离真实的“我”独立存在。正如蓝江所说,“一旦形成了外在的数据,我们便失去了从内部完全控制我们行为的可能性,那个外部的离散的‘我’的痕迹,由于被数字绘像,生成了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与内在自我相抗衡的自我”(蓝江:《外主体的诞生——数字时代下主体形态的流变》)。现实世界的胡莘瓯与数字世界的胡莘瓯会沿着各自的命运或交叉或重合或平行地演进。而作者通过李蓓蓓与李贝贝的同音命名策略,以及胡莘瓯常将两人混淆的情节书写,构建起数字时代身份分裂的隐喻。李蓓蓓与李贝贝是存在镜像关系的双重身份,她们既是独立个体,又似同一主体在虚拟与现实中的分裂投影,构成数字技术对人际纽带重构的深层隐喻。
《一日顶流》的上篇、中篇、下篇不宜被简化为“童年创伤(眼睛恐惧)—青年异化(流量囚徒)—终极觉醒(数字禅修)”的递进式三段框架,因为传统佛学与参禅作为文学的终极答案(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最终遁入空门)在数字时代已失去解惑效力。以被输入佛经的智能机器人慧行为例,如果机器人需要被“超度”以减轻世俗烦恼,那么即使“人类可以扔掉肉体,上传灵魂”,其中意识的上传也不过是人类异化的数字化复刻。当技术试图填补“空”时,反而暴露了如何保持精神世界澄明的困境。在数字时代,佛性与参禅都不再是生活与生命困境的终极答案。
石一枫的作品始终贯穿着对现实与虚拟双重世界的深度观察。从首部长篇《b小调旧时光》(2007)起便尝试探讨科幻元素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他的《入魂枪》(2022)聚焦游戏行业,描绘一群沉迷虚拟世界的青年在电子浪潮中挣扎、奋斗的激情与失落,最终主人公在认清虚幻后回归真实生活。而《一日顶流》则打破了这种确定性结局,将充满未知的未来抛向读者,留下更多想象与思考的空间。当慧行讲述虚拟世界胡莘瓯的故事时,“大段文字喷涌而出,好像早已生成好了,储存在什么地方”,文字如预存文本般输出,读者突然意识到自己阅读的文本——如这两百多页的《一日顶流》可能也是智能机器人慧行讲述的结果。这种元小说式结尾既是对创作本质的思考——作家是否也只是执行特定算法的“人形AI”?也是对阅读行为的隐喻——当下你我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何尝不是在触发某个预设的故事程序?
(陈尧,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青年作家、评论家。)
陈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