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乡下,每到腊月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办年。有民谣曰:“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秤年肉,二十七,洗病疾,二十八打糍粑……”说的就是腊月里乡亲们为过年做准备的热闹景象。打豆腐时,石磨在吱呀声中转动,雪白的豆浆慢慢渗出,点卤、压制,最后变成一块块紧实的豆腐,散发着豆香;秤年肉更是件郑重事,屠夫挑着肉担走村串户,村民们围上前仔细挑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是做熏肉的上佳之选,选好后店家会麻利地切块、过秤,肉香混着喧闹声在空气中弥漫。打糍粑则是邻里互助的热闹场景,蒸得热气腾腾的糯米倒进石臼,青壮年轮流舞动木棍,一下下捶打,直到糯米变得软糯成团,孩子们在一旁围着,等着抢到刚捶好的热糍粑,蘸上白糖,甜到心里。而在这些忙碌中,熏肉的制作更是重中之重,几乎从选肉开始,就倾注了乡亲们对新年的期盼。
整个办年的过程,最隆重的就要数“杀年猪”这个场面了。一挨腊月,满垸子都洋溢着笑声,家家户户都轮流着接屠夫到家杀年猪。一家杀猪,全垸帮忙,将水烧开后,一干人将又肥又大的猪弄上用板凳支起的门板,屠夫一刀子下去,那血就汩汩流将出来。在乡人们的眼里,给猪放血是有讲究的,说是可以预兆吉凶,猪血放得太快或太慢都不是好事,最禁忌的是猪血喷射而出或刀子下去不见血。每有这种情况出现,人的心里就沉甸甸的,不过这样的事出现得不多,杀年猪的时候,大多听到的是欢声笑语。放完血,屠夫还要割破猪腿,用四五尺长的铁条沿割口捅入猪身打开气道,然后用嘴狠命地吹,把猪吹得鼓囊囊的,再用两根木棒敲打猪身,直到将整头猪弄得像一只充气的气球,再放入盛满开水的大木桶中浸泡,褪毛,然后开膛破肚,按主人要求,将肉分成小块。年猪杀完,主人要用大锅煮上一锅下水,送全垸分食。猪肉则用棕叶或草要串好,用盐腌制一段时间后再提出,晾干水分,然后挂在灶堂梁上,利用冬日炉火烟熏火燎。也有的直接放入一空闲房子,用木架支起,将肉挂在横梁上,下置松树皮或樟柏木屑,文火熏烤,一冬以后,被烟火熏过的腊肉呈枣红色,切开后香气浓郁,做出来的菜肴香气扑鼻,非常可口,清炒,炖煮都令人垂涎欲滴。熏肉以松木柴或茯苓皮文火熏烤最好,色泽香味都堪称上品,但这都是一般家庭做不来的,乡下,能有这样精力的人也不多见,大多是以杂柴熏烤,有此也就足矣。
真正的熏肉,不要说城里人极少见,就是在乡下,也被视为珍品。只有贵重的客人到来,主人才会拿出待客。小时候我们最盼家里来客,来了客人,我们就可以吃一两块客人吃剩的熏腊肉。当然,那时给客人的熏肉也不多,一般只有四五片,是一种象征性的礼节,一般客人是不吃的,即使碰上好吃的客人,也只能吃一两片,剩下的留给主人家的孩子们。有一次我家来了一位客人,母亲给他做了一碗腊肉挂面,我和姐姐就一直守在灶台边,屋外的小伙伴们千呼万唤也打不动我们的心。客人开始吃的时候,我和姐姐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客人的筷子。他每吃一片,我们的喉咙就忍不住吞下一口痰。客人吃第三块的时候,我和姐姐就都涨红了脸,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互相看了一眼,又赶紧去望着客人,因为只剩下两片,我和姐姐每人只能吃一片了。这时候客人又夹了一片,姐姐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她知道如果剩下一片她就吃不成了,她得让给我吃。客人见姐姐哭了,就赶过来劝我们,谢天谢地,他总算停下了筷子,放下筷子后也就不好意思再拿筷子了。最后我和姐姐每人分得了一片熏腊肉。
在我们乡下,还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人生病,便去请当时在地坪河里赫赫有名的熊医生,熊医生为病人看完病时,主人已经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主人杀了一只鸡,还拿出了不少乡下人认定的好菜。酒足饭饱,熊医生便开了一张药方给主人,药都是对症的好药,唯独有一味“药引子”,主人却不得其解,名曰“腊味”,主人跑了几家药铺,都不知道此味药名。最后,有一位熟识熊医生的老药剂师问主人:“熊医生给你家看病时,你家有腊肉没有?”主人想了想:“有倒是有一块,挂在梁上,那天梯子被人借走了,我没法取下来。”老药师问:“那你有没有给他腊肉吃?”主人说:“没有,但我杀了鸡给他吃呀!”药师说:“此‘药引子’可以不要了,腊味,腊味,腊肉之味也。熊医生喜食腊肉,你没有做给他吃,他就让你多跑两趟啊!”
这个故事被人当作笑话,传了很久,但它同时也说明过去腊肉的确是极珍贵的,那时生活水平不高,吃肉靠供应,一点点肉自然被奉为珍品。即便是自家杀年猪,大部分猪肉还是要卖钱的。现在好了,乡下家家养猪,年关一到,每家都要杀一头年猪,有的甚至两头,肉是吃不完的,腌制的熏肉也自然多了,但我却是吃得越来越少了,因为我一步一步远离了故土,从乡下走进小县城,然后又进了一个中等城市。即使有乡下的亲友来访,他们带的礼品也开始从“土特产”过渡到包装精美的糖果、饼干,或是城里超市里常见的牛奶、水果、烟酒了。而故乡熏肉那带着烟火气的醇厚香味,渐渐成了记忆里常常回味的佳肴了。偶尔在菜市场看到挂着的腊肉,总觉得色泽不够,烟火气也淡了,远不如家乡老屋梁上那熏得油光锃亮、带着松木与柏枝特有香气的腊肉。其实,那不仅仅是一块肉,更是冬日里家人围坐的温暖,是农闲时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是年关将近时空气中弥漫的期待与喜悦。那时,每次回乡,刚走到村口,远远就能闻到各家屋顶烟囱里飘出的混合着肉香与柴火香的味道,那味道像一双无形的手,瞬间就能把人拉回童年,拉回那个物资匮乏却充满人情味的年代……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湖北作家协会全委委员;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