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总裹着蝉鸣与瓜果的甜香,而在我儿时的暑假记忆里,最鲜甜的滋味,永远属于大姑家老院土灶上煮出的那碗溏心蛋。
每年暑假一到,我便日日盼着哥哥带我去大姑家——不是为了院子里能捉满一玻璃瓶的知了,也不是为了傍晚躺在竹席上听大人们讲过去的事,而是为了扒着厨房门框,看大姑系着旧衣改的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那时父辈兄弟姐妹多,一到暑假,表兄表姐们便踩着乡间小路轮流去各家串门,每到大姑家,她总笑着搓搓手:“农村没啥好招待的,我给你们煮溏心蛋吃!”后来我才懂,在那个物资不算丰裕的年代,糖水鸡蛋是迎接自家亲戚最高的待遇。
大姑家的厨房永远飘着柴火的暖香,土灶台上的铁锅擦得锃亮,连灶沿的瓷砖缝都透着股干净劲儿。她煮溏心蛋有自己的讲究:得用刚从鸡窝捡来的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新鲜的鸡粪,她总要拿灶台上的粗布抹布擦了又擦,连缝隙里的泥点都要细细搓干净。一围溜鸡蛋在灶台上排开,像一颗颗带着体温的大汤圆,透着朴实的可爱。
生火要用细软的稻草,火不能急,得慢慢烧才出味儿。大姑坐在小板凳上添柴,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像揉皱了又轻轻展平的糖纸。我总蹲在旁边,眼睛盯着锅里渐渐翻滚的水花,忍不住追问:“大姑,蛋好了没?”她就笑着抬手拍我后脑勺:“急啥?水一开才能下蛋!好饭不怕晚,做人也得有耐心。”等水沸得冒起细密的泡泡,她一手握一颗蛋,轻轻一碰,“咔嚓”一声脆响,裹着浓稠蛋清的鸡蛋便顺着锅沿滑进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溅起我满心的期待。
水开后再煮一会儿,大姑便准时把蛋捞进粗瓷碗里。我们这儿吃蛋有讲究,碗里不能盛六个,也不能吃六个,说是古话传下来的。她用筷子轻轻戳开瓷白的蛋清,金黄的溏心便顺着蛋白缓缓流出来,暖乎乎的蛋香混着热气,一下子就钻进鼻腔,这便是溏心蛋最好的火候。最关键的一步是放红糖,大姑的糖罐是个满当当的大玻璃罐,里面的红糖块带着粗粝的颗粒,她总用勺子舀两勺,红糖落在热蛋上,很快就化了,糖水顺着碗底淌开,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仿佛让人味蕾里都塞满了甜蜜。
我捧着碗蹲在门槛上吃,筷子扎进蛋白里,溏心混着糖水裹住舌尖。那甜意不是城里糖果那种齁人的甜,是带着蛋香的温软,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心里都暖融融的。表兄表姐们凑过来时,大姑总笑着说“都有都有,锅里还煮着哩”,可我总觉得,她给我的那碗里,红糖好像多放了一勺,溏心也刚好是我最爱的半流心状态,不会太稀淌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太稠失去嫩滑。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暑假再难回大姑家。超市里有现成的溏心蛋,煮蛋器能精准控制时间,我买过土鸡蛋,也按记忆放两勺红糖,可煮出的蛋总少点味道:蛋白缺了柴火煮出的紧实,溏心少了那份温软的甜意。直到某天整理旧照片,翻到一张泛黄的影像:我蹲在大姑家的门槛上,手里捧着粗瓷碗,嘴角还沾着红糖渍,大姑站在旁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照片里的日光金灿灿的,像极了那年暑假,她给我的那碗溏心蛋里,流淌的金黄溏心。
原来有些味道从不是食材的简单搭配。那碗溏心蛋里,藏着大姑坐在灶台前添柴的耐心,藏着她悄悄多放的那勺红糖,藏着老院香椿树下的蝉鸣,更藏着盛夏里最朴素的疼爱。如今再想起,那碗蛋的香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提醒着我,有些记忆会随着时光沉淀,成为心底最温暖的锚点,只要一想起来,就满是暑假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