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收工后，父亲将家里仅有的几斤花生，全部装进一个蛇皮袋里。装好花生，他又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捉了。

这两样是家里最珍贵的东西，花生是留着过年招待客人的，母鸡是家里的油盐罐。母亲见了，忙问父亲要做什么，父亲板着脸不回答。父亲不回答，母亲就不敢再问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提着花生和老母鸡出了门。

父亲是深夜回家的。父亲回家时，我已经睡了。父亲把睡梦中的我喊醒，高兴地对我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去学校复读，王校长答应了，收你。”

这是我高考落榜一个多月来，父亲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我说话。

父亲是生产队长。以往，看到有人干活偷懒耍奸，他会破口大骂，我高考落榜后，再没有听到他骂人了。

父亲是个要脸面的人，要我复读，明年再考。

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要想跳出农门，只有高考这一条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想复读的人很多，因而，王校长的架子端得大。

可我不领父亲的情，死活不去学校复读，我怕明年再考不上更丢人。父亲气不过，给了我一顿老拳，将我打得满脸流血后，还咬牙切齿地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看我不磨死你！”

自此后，我就没得好日子过了。尽管当时我只有16岁，父亲却要我跟男劳力一起干活儿。

对父亲的安排，我不敢违抗。我跟他赌过狠，说宁愿种田累死，也决不去学校复读。

转眼到了二季稻收割季，这对男劳力来说，是一个磨难，全队一百多亩稻子，收割后，全要十来个男劳力，一担一担地挑到稻场上。

为了节省土地，队里的稻场建在了山顶上。挑着一百多斤重的草头上稻场，一般人都会腿打颤，何况我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

到了下午，两条腿像灌了铅，走一步都难。我实在受不了，上坡的时候，就想把草头放下来歇一会儿。我正准备放下草头，就听父亲在后面骂：“没用的东西，还嫌人丢得不够？”

听到父亲无情的骂声，我本想将草头丢到地上，一走了之，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此时，我感觉两条腿有劲了，肩上的草头也不那么沉重了。

恨能产生力量！

自此后，一到上坡处，我的心里就燃起了仇恨之火，仇恨之火一起，身上就有了力量。每天，我就是靠着这仇恨产生的力量，坚持到天黑的。

稻场上的草头堆得像一座小山，田里的草头越来越稀了。到了第五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每人只剩下最后一担草头了。大家都很高兴，挑完这最后一担草头，这个炼狱的阶段就该结束了。我更是庆幸，自己竟能坚持到最后。以后，再也没有什么活儿难得倒我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欢快地走到了田头。我发现，大伙儿下田后，都自觉地向远处的草头走去了，而把最近的一担草头留给了我。挑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很疲劳，少走一步也是好的。

此时，在我的眼里，草头不再是草头了，而是两个恶人，我举起冲担，左一下右一下，愤怒地向它们捅去。但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担草头竟沉重得像两个铁砣，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举了几次都没能把它们举到肩膀上。

我自然是不会认输的，这么多天都过来了，还能被这最后的一担草头难住？

我看了看地势，将两个草头搬到田埂上，自己下到了田里，这是我从实践中学到的，人在低处，会省下不少力气，也容易把草头放到肩上去。随着我一声怒吼，草头终于爬上了我的肩膀。但是，问题又来了，这担草头实在太沉了，我刚将它放在肩上，脚肚子就开始打战了，眼睛也一阵阵地发黑。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稻场挪去。从田头到稻场有一里多路，而且都是上坡路。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我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往前走，身上的汗水，小河一样往下流淌；眼前的金星，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乱蹿……

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甚至想，上了稻场，我一定要站在高高的草头堆上，对着蓝天白云，狂笑几声。我张开嘴巴，想试着先笑一下，笑声没发出来，眼睛却黑了，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是半夜才醒过来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守候在床头的母亲，在一个劲地抹眼泪。见我醒了，母亲一头扑在我身上，大声哭起来。母亲说：“儿啊，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

看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的泪水也溢满了眼眶。

我问母亲：“那担草头为啥那样沉？”母亲扭过头去，没有回答我，她的身子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抖动，我躺着的老式木床，也跟着她的影子，不停地摇晃。

母亲说：“好儿子，听你爸的，还是去学校复读吧。”

我被草头压倒后，像大病了一场，身体变得虚弱了。没办法，我只好回学校复读了。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告诉了我那担草头沉重的原因。她说：“你爸把草头中间的稻穗，放进泥水里滚过。”

“放进泥水里滚过？”我求证似地看着父亲，父亲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想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想想，最终没有问。

（夏艳平，中国作协会员，在《长江文艺》《小说界》《清明》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获全国华语儿童文学铜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寻找背景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