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平原的五月，雨总是那般温和，不急不缓地飘着，在天地间织就轻纱般的帘幕，人们习惯称之为“龙舟雨”。这龙舟雨的甘霖，仿佛上苍为端午佳节备下的琼浆玉液。当青石板街巷飘起粽叶清香，这水乡泽国便化作“龙”的世界——游弋的是龙舟，响彻的是龙鼓，翻腾的是龙影。

关于龙舟竞渡的渊源，胡子里长满故事的老辈人总会娓娓道来：“楚地大夫屈原怀沙沉江，百姓飞棹相救，从此便有了这水上盛事。”其实，青铜器上的蟠螭纹样早已昭示，早在先秦时期，先民们就将对龙的图腾崇拜融入竞渡仪式。千年流转间，这项活动既保有祭祀的庄严，更添竞技的酣畅，恰似湖里的莲藕，既扎根淤泥又绽放清芬。

在这河港交错的鱼米之乡，龙舟的龙骨总在谷雨时节便悄然入水。待到芒种前后，“龙头祭”的香火便在河边码头上袅袅升起。九尺红绸披挂龙首，朱砂笔尖点染龙睛，桡手们三拜九叩的虔诚里，沉睡一冬的蛟龙便睁开了炯炯金瞳。最先苏醒的龙舟总要昂首巡游，鼓点“咚咚”叩击水面，如龙吟九霄唤醒四邻。转瞬之间，黄龙、白龙、青龙次第出水，将一河碧波搅得流金淌银。在同一条河里若两条龙舟或多条龙舟相遇，往往会比试一下，看谁划得快，没有奖品，没有裁判。这些赛前的热身运动，主要是桡手们练习配合和掌握技巧，包括起鼓、祧桡、游江、竞渡、回舟等，“台上十年功”，就这样在三两天内练就了。其实，划龙舟对于有的是力气的庄稼汉来说算不得什么超量级运动，平时那些挑担磨肩的农活，早造就他们强健的体魄和不屈不挠的毅力。

在江汉平原，不仅有形态各异的龙舟，而且还有很多的礼俗。除非正规比赛对桡手有规定外，平常见到的龙舟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大的可容百余人，其中有踩头的、掌棹的、舞旗的、领号的和四十八对桡手。小的也有二十余人。每条船上的人，清一色的头帕，清一色的坎肩，与龙舟融为一色，构成一体。参赛的桡手都是各乡里选出来的壮汉。船上有三类人物非常重要：鼓手除了会击鼓外，一般是乡里较有权威长者，因为他是全船的指挥官，是龙舟前行的灵魂，旗手、桡手、棹手全依他的鼓点行事。龙舟两侧靠前的桡手都是有力量、懂技巧的青壮年，特别是能被安排在第一位置的桡手最是重要，能脱颖而出成为头封桡手便显得十分神气，那将是女孩们垂青的目标。棹手是百里挑一的，必须谙熟船性才能掌稳全船，对整船起着把舵定向的作用。参加龙舟赛向来是不给报酬的，不少人连续几天抛下手头的活计，为的就是展现自我，为村里、队里争得荣耀。最滑稽的要数那些“草台班子”。记得儿时见过有将平常用于农事或捕捞的船只，临时在船头加上一个龙形的头套在上面当赛船的，俗称“撮头划子”。虽然形貌不羁，可那桡手们奋力击水的劲道，倒比正经龙舟还要虎虎生风。这般不拘一格的智慧，恰似端午的雄黄酒，粗粝中自见真味。最亮眼的当属女子龙舟队，女桡手身着鲜艳靓丽的统一制服，个个英姿飒爽，随着岸畔的喝彩声，女子们更是兴致高涨，似乎胜利就属于她们这些“半边天”。船上踩头旗手扭动着阿娜的身姿，船中鼓手手中的鼓槌如游鱼穿梭，棹手更是紧握大棹镇定自若，女桡手们步调一致挥桡弄潮，清雅的号子声与男桡手粗犷的吼叫声一起响彻云霄，形成一曲多声部的力的和弦。

江汉平原的人素来热情好客，只要听说龙舟上有亲戚或朋友，便会买些香烟、布匹、鞭炮去送恭贺，祝愿龙舟出赛得胜，祝愿赛手平安归来。出手大方的或是要给至密亲友面子的还会送上红包。这些礼品礼金会在端午节后被全船的人分享，算是“劳有所得”罢了，没人去争礼金的多少、没人去争礼品的贵贱，尽显和谐之美。

端午日便是正式“设标”比赛之时。不管是官方组织，还是民间自发邀约，反正一年一度的龙舟赛都会如期举行。这天，人们从四里八乡聚到赛河两岸，赛河便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两岸垂杨系住万千彩幡，老船工的白须映着龙旗猎猎。小囡囡骑在父亲肩头，小男孩赤足站在河畔浅水中。油纸伞上滚动的雨珠，映着龙舟划过的一道道金痕。忽听得鞭炮炸响，九条彩龙已在红绳后列阵待发。桡手们古铜色的脊背绷如满弓，鼓手苍劲的手掌高悬鼓槌，连旗幡都屏住了呼吸。

“碰！”发令枪惊破天地寂静。霎时间千桨劈浪，百舸争流，鼓点急如骤雨，号子响遏行云，桡片状若飞梭节奏快而不乱，龙舟穿风破水驰骋波峰浪谷。忽而船入旋涡，桡手齐心合力，逼着龙舟盘旋而起；忽而船至激流，桡手像是随着锣鼓的节奏，嘻逗龙舟戏水。不一会儿，但见船头破浪处，白练腾空；桡片翻飞时，银鳞漫卷。最是那夺标勇士的惊鸿一瞥——龙舟将抵终点，他竟倒悬金钩，半身探出船首，任激流打湿衣襟。待那锦标入手，便似托起日月星辰，岸上顿时爆出春雷般的喝彩。这般景象，莫怪陆放翁要吟出“斗舸红旗满急湍”的绝句。

暮色渐浓时，输赢早已随晚风散去。桡手们分着乡邻送来的红绸布匹，笑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女子龙舟队的姑娘们鬓角犹带水珠，却已商量着来年要绣更艳的旗幡。不知谁家的糯米酒坛开了封，醇香混着艾草气息，醉了整条青石码头。而天上的龙舟雨，依然绵绵地下着，将端午的传说，酿成来年的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