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以精明强悍闻名于十里八乡。上小学时,我比较瘦弱,有个同学欺负我,另一个同学拉住那个同学的衣袖轻声说,那是明绪祥的儿子,莫惹他。那个同学居然住手,对我敬而远之。这可能就是农村人常说的俗语“三十年前父重子”吧。
虽然从小到大,受父亲的庇佑和养育,但我对父亲总是不大待见,有时还激烈争吵,真可谓父子冤家。父亲今年86岁了,母亲已逝,节假日我常回老家陪伴他,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就像一对沉默寡言人,但父亲的一举一动,我仍然能够领悟其中的哲学意义。
按说,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做了一辈子,应该享清闲了,但父亲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事情。他现在不养牛、不养猪、不养鸡,居然买了八只小鸭养起来了。他说门前有个闲置的水田,白空着,很可惜。他到东山锯了一捆枯竹,沿着水田埂大约半米一根的距离,均匀地插了一排;然后到西山砍了一车荆条,细密地缠绕在竹竿上,也不知道费了多长功夫,扎成了一圈篱笆护栏,防止小鸭跑出水田。
每天一大早,父亲放鸭出栏,打开水田埂上的栅栏门,小鸭一只接一只扑通入水。看到一只小鸭翻了一个跟头,跌入水田,父亲哈哈哈地笑着合不拢嘴。晌午时,父亲凑到水田边,一只、两只、三只清点他的小鸭。父亲眼睛不好使,有时清了半天发现少了一只,连忙用长竹竿在水田边扫荡,直到八只小鸭全部游在水田间,才放心回家喝茶。红日西沉时,父亲提个桶,桶里有浸泡了的稻谷、玉米。父亲轻轻地抛洒在浅水区,八只小鸭扑腾着翅膀跑过来,伸着黄黄的扁嘴,啜吸着稻谷、玉米,还不时伸长脖子,嘎嘎嘎地曲项向天歌,父亲也嘎嘎嘎地回应着。父亲说,地闲生杂草,人闲生烦恼,有事干最好。
父亲在老家,不仅养鸭,还种花生。他请人平整好土地后,就一锄头一锄头开始点花生。大约半亩地,花了两三天,父亲终于播种完毕。每天早上起床,放鸭入田后,父亲习惯性地拄着根竹棍来到他的花生地旁巡视一周,像一头年迈的雄狮蹒跚巡视它的领地一样。一天,父亲顺沟进入花生地,整个花生地还是平平整整。突然父亲眼睛一亮,一片嫩芽拱开了松软的黄土,探出了头。父亲弯下腰,几乎把眼睛瞅到芽尖上,确认后,自言自语地说,终于盼出苗了。
随后三四天里,父亲来一次就高兴一次,他的花生地陆陆续续种满了花生苗。但父亲高兴得太早了。花生出苗后一个星期,一丁点雨都没有下,花生苗慢慢蔫了。父亲逢人就问,明天下雨吗?却总是落空。直到5月4号那天晚上,终于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如今,6月中旬了,父亲的花生地郁郁葱葱,一片绿意盎然。我仿佛看到金秋时节,父亲用力扯起一棵花生秧,底部缀满了金黄金黄的花生。父亲说,有播种,就有希望,人活着,就是要有个盼头。盼着,盼望着,日子才滋润悠长。
父亲86岁了,腿脚、眼睛、精力大不如前,但他还是坚持独处,一个人在老家过日子。母亲逝世后,我和大哥曾把父亲接到城里来安居,但父亲住了不到两个月,毅然决然地回老家了,他觉得儿子的家不是自己的家,憋屈,不自由。回老家后,父亲空闲时,隔三岔五到大姐、二姐、三姐家串串门,最多就是吃顿饭就走,更别说在哪家住上一晚。我想父亲想必也是知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的民间习俗的。父亲说,人这一辈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