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地图上找刘家隔镇,你得放大若干倍,才能发现她的存在,她的确是个很不起眼的小镇。然而小镇在历史上也曾风光过。据史料记载,刘家隔镇曾经作为汉川县的县府有过200多年的辉煌历史。只是到了近代,由于汉水多次改道,府河作为黄金水道的作用日渐衰落,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中期,府河上游改道,刘家隔镇才彻底退出往日的辉煌。
我生于刘家隔镇边的下渡口村。所谓“下渡口”即府河上刘家隔镇的下一个渡口。家母是刘家隔河对岸的码头村人,因而对刘家隔镇有特殊的感情。我村虽属云梦,但村民赶集购物均在刘隔镇。
在我记事的时候,镇边的府河水奔流不息,河道常年有舟船东进西出,从随州天门来帆船常靠岸停歇,每天早上府河里挤满了大小木船,靠镇的码头人来人往,镇上的集市人头攒动,小孩子一不小心就跟丢了大人。
这时候老府河还未改道,去外婆家需在刘家隔过渡船。有个阴雨天,与母亲在河边等船过河,小雨淅淅沥沥,母亲撑起的破伞不足以抵挡风雨的侵蚀,我和母亲淋了个透湿。后来建了拦河坝,天堑变通途,往来方便多了,可母亲却不幸去世而无福享受这种便利。建好后的坝上有一水闸,夏天在元通中学放学后,常与同学在此游泳,从闸口的横栏上纵身一跃,溅起丈高浪花,总让我们迷恋不忍去。
其实小镇并不大,垂直于府河的小街南北走向也不过两三百米,沿街的店铺多是平房,街道铺有青石板路,赤脚走在上面感觉光滑舒适,但是夏天却很烫脚,只好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靠岸的西街有一个副食店,一头卖酱菜调料,一头卖甜饼糖果。柜台高过我的身子,我经常踮着脚努力递上几枚硬币和小碗买豌豆酱,这儿豌豆酱金黄弥香,是下饭的佳肴。卖酱的店员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态度可亲而动作熟练,若健在,应是九十高龄。
小镇街道窄小,宽不过二十米,早上便是附近村民的菜市场,街的两旁摆满了各类时蔬,一直到北街尽头,摊连摊人挤人只能移步慢行。这样人市繁荣的露水集过了早上,便人去街空,但间或有人叫卖自己的农产品。那年冬天,生活队里分给我们几捆甘蔗,我学着村民抱着一捆甘蔗靠边叫卖,奇怪得很,对街同村小姑娘的甘蔗一下午即已卖完,而我却始终无人问津,天将黑时只好抱着甘蔗回家,那天风很大,小镇的街上比平日冷多了。
往北不过二十米,有条十字街,东西两条小巷,是附近村民上街赶集的过往通道。十字路口东南角曾经有棵水泥电线杆,施工时不幸发生意外,倒下的电杆砸死了一旁看热闹的小女孩,殁年才六岁。小女孩的坟茔在我们生产队麦地的河边上,也是我们抄近道去小镇的必经之路,每次过往即加快脚步,不忍直视。不过几年坟茔即被荒草掩埋,没了踪影,以后再没人提及此事,岁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人们的记忆。若不是那次意外,那女孩现在应该当奶奶了。
紧贴十字街东边是杂货铺,接着便是镇上唯一的餐馆,大门总是敞开着,常看到临街的炭炉发出的红光闪耀,里面的墙壁和房上的支梁被炉烟常年薰得黢黑。灶台上堆积的白面包子,冒着腾腾热烟,直到餐馆拆除,我也不知道那白面包子是啥味道。餐馆与杂货店同时拆除重建时,我正读初一,老师组织我们勤工俭学,花一天时间到处捡碎砖乱瓦卖给工地打地基,全班挣了百余元钱,买了盏汽油灯。汽油灯虽只用了两次便不见踪影,但我们在阴暗的教室里,见证了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希望之光。
小镇中心有文化馆,土木建筑,白墙灰瓦,高出周边街屋近一层楼,里面有数十排长条木椅,可坐数百人,是我们看电影和镇里举办大型活动的场所。那年刚上小学,学校与镇上的小学在文化馆合办文艺汇演,我虽不演节目,但作为年级少数代表有幸参加活动,病中的母亲十分高兴,把压箱底的八成新的短袖衬衫给我穿上。那天我们扛着红旗,排着队,唱着歌儿,感觉镇上的阳光格外明亮,格外温柔,这应该是我仅有的一件让在世的母亲感觉骄傲的事。
当然,在小镇我光顾最多的是文化馆对面的新华书店。类似于村屋的两扇玻璃窗夹着中间大门,屋里两边各一L型柜台,右边卖笔墨本子等学习用品,右侧是玻璃橱窗柜台,专卖种类不多的图书贴画。我最感兴趣的是里面的小人书,用卖鳝鱼泥鳅积得的几角毛票,一口气买了高尔基的《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看了半懂不懂的,翻来翻去,书都起了毛边。
街的尽头是刘家隔小学,学校格局类似北方四合院,院门口立有巨大红色屏风,两边各一排教室,主楼为两层木结构的小楼。令人羡慕的是每个教室都是统一整齐的课桌课椅,和院里四排水泥乒乓球台,那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我与同学周荿顺经常放学后在这儿打乒乓球,刚开始兴致极高,在乒乓球你来我往中,感受运动的奇妙和心情的愉悦,令人乐而忘返。当晚云渐退,炊烟四起时,我的心情便不安起来,因为要回家做饭了。至今我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欲罢不能玩不尽兴的惆怅心情。
学校外面宽阔的广场不仅是学生操练的场地,也是我们看露天电影的地方。我们在露天广场白色银幕下,度过了无数难忘的夜晚。那年夏天,我们兄弟三人晚上去看完电影,回家时发现老三不见了,我哥和我急忙回镇上去找,路上月黑风高没有人影,直到广场借着微弱月光才发现学校墙角下,疲惫的老三正沉酣梦中。
退休后,常居乡里老屋,早上总去镇上的菜市场逛逛,或去老十字街角的苍蝇馆子,点一份可口的苕粉参汤,顺便看看过往的人流和街景。街还是那条街,只是沿着河坝往南延伸数里,两边店铺都已改造,沧桑巨变,物是人非,那个曾经忧伤的少年,已是乡音无改,苍颜白发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