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私人阅读·也就是说,方言并非目的,目的是通过这种“调调”,来塑造不一样的人物和不一样的灵魂
建构故乡要借助方言文/杨庆祥
颜歌小说最有意味的地方之一,是试图从日常生活的平凡、庸俗和琐屑中发现人类内部的精神景深,由此她朝两个方向努力,一个方向是肆无忌惮地将日常生活中最见不得人、最肮脏的一面放大和强化——颜歌将之称之为“日常生活的粗鲁”。另一个向度,在我们几乎要被颜歌的粗俗甚至是恶趣味吓得掩面而去的时候,她突然笔锋一转,用白马、镜子等富有幻觉的物象扭转了小说的庸常,让即将坠入日常生活而万劫不复的我们徒然一惊——这是美学上的一惊。
在这一惊中,颜歌从日常生活的假面中探出头来,展示给我们一副小说的真面目:日常的神性和人性的多面。日常的神性指的是,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这些平常日用就是道,就是美,就是生活的本质。但人性在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中也偶有迷糊,也偶有发呆、走神、玄想,也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事物,想象不该想象的生活和爱情,这就是人性的复杂。
我想说的是,颜歌确实在有意识地建构属于她自己的美学世界。这个美学世界在地理学意义上划定为川西的被颜歌命名为“平乐镇”的小镇。从《五月女王》开始,颜歌就开始像个“野孩子”一样在这个地域里寻找灵感、故事和人物。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故乡”——由福克纳、马尔克斯、沈从文等现代写作所开创的传统之一,就是通过书写,不仅仅是还原一个故乡,而是创造出来一个故乡。
这是所有现代写作者的好梦,因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所以才要借助笔墨,再造一个纸上的世界。在《声音乐团》里,机器轰隆隆的声音构成了小说众多声部中的大声部之一。这是现代化阔步向前的声音,它丝毫不会顾及一个平乐镇少女的碎碎念,对于这种声音的抵抗,构成了颜歌小说的起源学。什么是颜歌抵抗的武器呢?是平乐镇上的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以及这些发生的主要场所——“家”。
颜歌的小说场景无论如何切换,始终有一个核心所指,就是家。《五月女王》写的是两个家庭的生死情仇,其机缘巧合遍布匠心,而在随后赢得广泛赞誉的长篇《段逸兴的一家》中,干脆就直接围绕一个家庭来展开全部的故事。《白马》几乎重复了《五月女王》的结构,两个支离破碎的家构成了故事的背景,即使是《三一茶社》这样的以公共空间为故事场景的小说,其最终的指向,居然也是如何安置一个更合适的家。
颜歌不声不响地摆弄着一段已经失去颜色的旧积木,却慢慢搭起了一个初具雏形的故乡。这个故乡有自己的人物、吃食,有自己的穿着打扮,古灵精怪,有自己的陋习,有自己奇怪的说话的调调——很多人说这是颜歌的语言特色,是一种方言写作,还是阿来有文化,他说这不过是方言的壳子。
也就是说,方言并非目的,目的是通过这种“调调”,来塑造不一样的人物和不一样的灵魂。这个调调,包括方言但大于方言,方言最终形塑的,是综合的小说叙述方式。这是颜歌的优势之所在,她笔下的人物和故事由此活色生香,就好像四川火锅一样让人远远地就垂涎三尺。
颜歌说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停留在平乐镇这个城乡结合部,呼吸着它浑浊又生气勃勃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