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影事·翻拍者一定得再三确认语境、打磨好细节，否则易造成文化错位

文/陈陌

讲美食故事，按理，国内创作人不该没有底气，论食材与烹调手法的多样与艺术，端得出开水白菜和潮汕牛肉火锅的中国菜放哪都不输。论人间烟火里的人情故事，旺火或细烹，都是绝好原料。随便舀一勺，往清晨街巷的早点铺、中午街头的苍蝇馆、深夜的街头排档里一浇，都是上佳风味。所以《深夜食堂》端出章鱼小红肠、日式鸡蛋卷来，难怪观众失望且气愤：喂，用点心呀。

美食，向来都是故事发生的好载体。一来，对观众的心理基础要求来得低，华尔街上资本与权贵的故事，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共情。但谁都有一条尝过世间百味的舌头，对酸甜辣咸天然亲切。二来，食物沉默，下厨的人可自由寄托情绪、托付气质，是氛围的最好喻体。

《朱莉与朱莉娅》，盛盘端上的是美国人的热情乐观。《饮食男女》隆重的家宴，是中国人含蓄曲折的家庭观。《南极料理人》中的天妇罗蟹，是日本人开的一个清冷玩笑。

但好药也不是百试百灵，黄磊扮演的深夜食堂老板端上泡面和鱼松饭时，美食故事便露出它的短板：不适合跨文化翻拍。

日本社会压力极大，人际之间有严苛的规则。许多人下班后不愿回家，爱去熟悉的居酒屋斟饮一番，借着酒劲松松肩膀。

前年夏天我去大阪，夜间居酒屋里，几乎都是这样的人。西装笔挺的，喝了两杯后也散开领带。穿着公主装的，也摘下夸张的发带。食物无需隆重，炒面、茶汤泡饭或大阪烧即可。抛开等级，喘口气，与陌生人聊上三五句，这是居酒屋的氛围。这样紧绷中的松动，只会“生长”在文化极烈又极阴的日本。

中国倘若真有深夜食堂，上演的绝不会是这样的群戏。朋友结伴来，恋人对面坐，即便一人单来觅食，也会带一只手机。每一桌都热烈、生动，嬉笑怒骂，但与隔壁人无涉。食物滋味也更浓烈更讲究，火锅、烤串、生腌配夜粥。

日本人在深夜食物里，寄托的是终得一点点自由的松快。而中国人，夜食的魅力，在于欲望的升腾与放大。食物虽沉默，但每一张餐桌，从形制、布菜到桌上用语，处处都凝结着深厚的文化背景。其间人情，一翻拍，就隔山海。

最近几年，日本文化中的“工匠”精神、物哀审美，让国人心向往之。除了樱花、红叶时节游人暴增外，日本影视剧引入和翻拍也明显增多，之前的《麻烦家族》，以及这部《深夜食堂》，还有台湾版的《孤独美食家》。但口碑都不佳。

翻拍人不明白，观众窥奇时的啧啧赞叹，不代表愿意看见将日本文化照搬移植。我们希望学习他们的精细、禅意，但在美的形式下，重要的是对自身处境的理解与建构。翻拍者一定得再三确认语境、打磨好细节，否则易造成文化错位。

翻拍剧在创作自由度上确实要比原创作品尴尬，尤其是日本作品的翻拍，许多版权方对于作品的各个方面细枝末节，都有严苛要求，甚至细致到打光、布景。这就更需要翻拍者谨慎，倘若一部作品中的中国元素只能作为点缀，那么，全然模仿意义到底何在？

陈陌专栏作者，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