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码·每一部足以被称作经典的作品，都是对遗忘的某种抵抗，都在试图唤醒人类灵魂深处的某处失却之所

文/张斌璐

不止一个作家曾经预言过，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越来越轻盈，而那些坚固的沉重的价值逐渐将变得烟消云散，逐渐留在记忆之中。问题是，这一切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轻盈已经成为了生命的基本存在形态，不需要卡尔维诺说的一千年时间，就变得让人难以承受起来。

作家格非在讲台上宣称现代主义文学有必要进行自我反思，《尤利西斯》和人们的现代生活已经变得格格不入。实际上，格格不入的又何止是现代主义？人类的伟大传统在当下都承受着捉襟见肘的命运。如今除了大学的讲堂之外，还有谁提及《神曲》《浮士德》或者《安娜·卡列尼娜》这些享有盛誉的作品？

尽管在当今的教育结构里，经典依旧保有其一席之地，但生活中主动发掘这些经典今日价值的人越来越少。于是，阅读成为了一桩轻盈之物，和所有生活中的点缀品一样，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为美观好看。沉重的经典显然不适合摆放在花架上，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林林总总装帧漂亮的书籍，每一本书籍都在经营上煞费苦心，不仅让你在阅读的时候轻松愉快，还能够摆拍出一张张漂亮的照片。

很显然，这样的阅读方式是今天普遍存在的状况。但这并不意味着书籍自身的品质在下降，事实上，我们正处于历史上最好的阅读时代，我们能够获得的书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然而阅读自身却在丧失其应有的神圣性，一切经典都被冠以某种“轻阅读”的形式，仿佛人类的历史就在手边，你轻轻松松就能够得到。于是，一定会有人来为这一切辩护——阅读何来所谓神圣性可言？

人们容易遗忘，尤其在轻飘飘的大背景里，遗忘本身就是生存的法则之一。经典的沉重性，本身就在其对于记忆的确认。每一部足以被称作经典的作品，都是对遗忘的某种抵抗，都在试图唤醒人类灵魂深处的某处失却之所。

何止是阅读？绘画、音乐、建筑等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在把人带向某种回归，催生照亮精神中的幽暗之处，让人看清自身面对世界的卑微，呈示出人的谦卑。阅读是对灵魂的猛烈撞击，需要一个坚强而勇敢的主体来加以承受。而在今天充满轻盈的阅读世界里，又有几个人能经受得起如此撞击？人们如落叶般在风中飞舞，轻轻落在地上，还有必要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托尔斯泰吗？

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阅读的轻盈化，表示了某种生命的虚无状况。庞大的世界机器把人带入了一种不需要自身劳作的境遇之中，你只要随风飞舞，自然会把你安置在某一所在。过去的人们在艰苦的劳作之余需要休息，但是今天，人们的精神休息得太久了。整个世界看似文化无比繁荣，但是能够和历史上那些伟大作品比肩的，少之又少。

这是我们真正需要反省甚至忏悔的，而不是沉溺在各种华丽的书展、博物馆、音乐会之中。轻盈一度是武器，用来抵御世上的各种不义，然而今天，是放下武器的时候了。“轻阅读”是生命陷入虚无的表征，与此相伴的还有“轻聆听”“轻凝视”以及“轻思考”。在这些轻盈的生命之中，我们丧失了灵魂的哀恸，而只有哀恸的人，才是有福的。

张斌璐文学博士，目前从事文化和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