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非

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她在江滩散步，看见一位老人用一支硕大的笔在地上写字，水作墨，地作纸，老人挥毫天地间，气定神闲，笔力稳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字字遒劲有力，气势夺人。她不禁看得出神，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位老人影像。讲台上，他神态从容，目光炯炯，手握一支毛笔，在一只白瓷水杯里蘸水，笔尖轻舔杯沿，直到笔毫似一只饱满带露的花骨朵，他才提笔，转身，屏气凝神，在黑板上书写，一笔一画圆润流畅，稳健有力。那笔尖仿佛有一股神奇魔力，所经之处，留下夺人心魄的字迹。

那是她第一次上书法课，那情形让她久久痴迷。

记忆中的影像与眼前这位老人重叠，温馨往事从心底浮出。28年前那个十六岁少女在教室里凝神练字的情形恍如昨日。她是那样迷恋书法，课余时间常常沉浸在墨香之中忘了周围一切。她喜欢墨水的黑，深不见底，隐藏着可以触摸的智慧与深意，使一个个普通方块字充满无穷魅力，使她内心宁静而充实。

她的字在班上并不算最好，老师却让她当书法课代表，并常常拿她的作业给同学们做示范，这给了她自信和动力。老师每次喊她都不带姓氏只呼其名，像父亲一样亲切。那时候父亲正患病住院，乡里医生怀疑是癌症。母亲便陪父亲去武汉大医院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她每天都焦急地等待。课间十分钟，她都要拿起毛笔写几个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焦虑。

父母终于来了，恰遇书法课中。得知父亲检查结果良好，连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可父母消瘦而苍老的脸让她心里生生疼痛。回到教室，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同学们都在安静地练字，她不敢啜泣，只是把脸深深埋进臂弯任泪水浸湿衣袖。突然她感觉到一只大手抚摸她的头，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清晰地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慈爱中隐含着担忧。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动，生怕惊跑了它，她小心而又奢侈地享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多年以后，当她回想起这个细节，都忍不住眼眶湿润。老师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却给了她无言的慰藉。这使她在后来为人师之后，一直懂得该怎样去爱，怎样在施予人真切温暖的同时又不伤害那脆弱而敏感的心。

毕业后她曾去探望敬爱的书法老师，老师鼓励她继续练字，并送给她一支狼毫毛笔和一幅亲笔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幅字她一直珍藏着。老师还亲自写了一幅字让她临摹，“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她反反复复认真临摹，后来终于写成一幅比较像样的作品，老师看了很高兴，帮她装裱好让她保存。这是她唯一的书法作品。

后来她结婚生子，在繁忙庸碌中渐渐不再练字，也渐渐淡忘了她的书法老师。然而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一位在天地间挥毫的陌生老人，竟牵起她如此绵长的记忆。

她走上前去，央求老人把笔借给她写几个字，老人欣然应允。她一笔一画，写下那熟悉的字：“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攀谈中得知老人姓刘，是某工厂退休工人，没想到老人认识她的书法老师，他说可惜老先生去年已仙逝，前不久碰到先生长子，说清理遗物时发现父亲生前出版的书法集还有几本，便送了一本给他。

她不禁悲喜交加。在刘先生的帮助下，她得到了一本老师的书法集。封面上，老师正凝神静气提笔挥毫，神态从容专注，握笔抚纸的双手骨节凸起，强劲有力。在深深的墨黑底色衬托下，老师面前那方宣纸显得格外纯净，仿佛一个洁白的梦沉淀在岁月深处。她嗅到了那久远而温暖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