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

武汉有个闻名全国的百步亭社区，作家冯慧在那里体验生活一年多，然后以之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群声沸腾》。在阅读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四个字：阳光书写。

作为一个职业读者，我每年要阅读数以百计的小说。在很多时候，我的视野都被一种流行的“黑暗写作”所笼罩。这种写作往往瞩目边缘人群、聚焦特异行为、强化边缘情感，以一种极致的手法将人物置于非常态的绝境之中，凸显命运的苦难、不公，也就是俗话说的“把故事往惨里整、往奇里整，把人物往苦里写、往死里写”，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形成一种陌生化的反差，给人强烈的阅读刺激感。当它成为一种流行的文学模式，就引发了许多值得反思的问题：譬如真实性问题。难道生活都是这样的吗？人物都是一个模子筑出来的吗？如果追求的是现象学意义上呈现，那么作家是否应有更加宽广的视域？譬如精神向度问题。除了苦难、悲伤，文学不应该为读者提供一些超越性的东西吗？譬如写作伦理问题。写作者的情感、道德到底放置在什么位置？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阅读《群声沸腾》，我有一种和风拂面、温馨满怀之感。这部小说恰如一枝盛开在丰沃泥土中的太阳花，温馨、质朴，闪烁着灿烂的光华。

这部作品无论是书写武汉老街的民俗、风情，还是描绘人物的语言、行为和心理，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笔端洋溢着温暖和深情。我们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得到作家对于生活的熟悉程度，以及在处理生活素材时的立场与情感。她不仅仅是深入生活，而是真正沉浸到了她试图虚构的生活肌理之中，与笔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她不是以廉价的同情去俯视那些小人物，也不是以浅薄的猎奇去窥视这些生命，而是体贴地进入到他们的心灵深处，甚至是充满敬意地直面他们，以一种饱含阳光的笔触记录他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因此，她不仅写出了生活的复杂状态和人物的复杂性格，而且揭示出人物性格的成因，开掘着人物深邃而广阔的精神世界。从她细腻的文字中，我们不仅感受到命运的力量，也感受到人性的力量。最可贵的是，当下的很多小说塑造的人物都是平面化的、丧失了历史感的，而作家笔下的人物不仅有自己的生命印记，而且都有精神来路。像老鞋匠、孔先生、尚老师、王德休，还有社区干部常丽仁、耿立翔，他们的命运都与时代变迁紧紧缠绕在一起，作家有条不紊、层层深入地揭示着这种关系，既写出了时代对人的影响、生活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写出了他们对人的尊严的守护以及对于价值理想的向往。小说中反复出现“尊严”这两个字，每个人物的故事也在诠释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就是这部作品的“文眼”。

作为一部世情小说，《群声沸腾》还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市井气与文化味的巧妙融合。冯慧写出了武汉市民的另一种气质，既与方方、池莉笔下的小市民气息有所不同，也与彭建新、姜雁鸣笔下的历史风尘味大相径庭。她在市井人生、日常生活的逼真描绘之外，还穿插了大量关于书法、戏曲、插花、古玩、棋道等等传统文化的描写。这些文化与人物的性格、命运水乳交融在一起，不仅提升了小说的文化品位，也拓展了作品的精神空间。另外，小说中还有不少关于命运、人性和社会的精彩议论，显示了作家参悟人生、洞察世事的智慧和才情。这些都是在过去的武汉地域写作中不多见的。

也许，冯慧对于写作者主体意识的秉持还不够坚定，对笔下的人物怀有太多的同情甚至是敬意，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在面对历史以及人性中的阴暗时显得有些软弱，往往涉笔不深。当然，小说中也有例外，譬如教授谭相华这个人物就刻画得入木三分。作家对他冷漠的理性精神、精致的利己主义进行了不动声色的嘲讽，笔端闪耀着批判的锋芒，这也使得她的“阳光书写”在另外的向度上显示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