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古代汉语单字为词,故而有时、有间,而少有“时间”这个用法。这是书面的情况,古人口头上是否有“时间”的说法,我看没有人真的知道。
较多的人认为,先秦时期,汉语口头语与书面语基本一致,汉魏以后才出现口语变化加大而书面语基本不变,形成白话、文言两部分,在唐以后更加明显。我不知这是否确实。先秦之时,记录材料是龟甲、金石、简牍,书写形式是刻、铸、铭,这就使书面语言为尽量简省而大加斟酌,但人们特别是下里巴人说话时是否也同样简省、费力斟酌,以及又有什么必要那么简省和斟酌,就有些令人不解。
汉语中有“时间”一说,出自翻译佛经。十六国时期鸠摩罗什翻译《妙法莲华经》,讲到诸菩萨以种种赞法赞佛,“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释迦牟尼默然而坐,大家也默然而坐,因为佛力的原因,五十小劫(大约8亿年)就像只有半天。鸠摩罗什的“时间”一词,我们今天无需翻译,即可理解。鸠摩罗什这个外来和尚用“时间”一词,是他自创,还是当时人们口中有之,存疑。
唐代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中,写到“有多相续同一时间于一处所,应定一见,余不能见,执唯识故;如多相续同一时间于一空华等,有见、不见者”。这里连用两次“时间”和“同一时间”,与今天我们说“时间”和“同一时间”,意思完全一样。这是否说明唐代人已使用“时间”一词,再次存疑。
至于“空间”,则在古代道家经籍有所使用,如梁代陶弘景《真诰》中“邪运空间,魄告魍魉”,再如敦煌底本《太上大道玉清经》中“宝器之中尽是天真大圣,空间虚白”。
今天多有人认为现代汉语的“时间”“空间”来自日语。这应是指汉语翻译英文time、space时的现实情形。虽然汉语本身有这两个词,但并非作为一般观念形态且成对出现的基本概念,这与时间、空间在现代科学和哲学中的地位不同。例如,元明清文学作品中,“时间”大量使用,但大多是“一时间”“霎时间”“片时间”“这时间”等用法。这类用法中,“一时间”应是“一时—间”,“霎时—间”应是“霎时-间”。即使“时间”二字单独出现,意思也与现在我们说的时间有所差异,如陈端生《再生缘》中的“玉容当面情无限,怎得时间就做亲”“小姐时间正玉容,彩球在手望人丛”“燕玉时间心已乱,远帏数步别奴亲”等,其意大致为“此时”“一时”“当时”。
梁启超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日本比中国翻译西学书籍早,日语词语的文字形态与汉语十分相近。在西学书籍英译汉的过程中,有着大量的概念需要汉语译名,日语“先译一步”的优势,为汉语迅速翻译西学书籍贡献了成套的现成词汇。
严复主张用宇和宙来翻译英文的空间和时间,而王国维认为宇和宙为无限空间、无限时间,若是一孔之隙、一弹指之间,就不如用空间、时间。有人认为,严复以文言译典籍,主张space、time应译为宇、宙,与文言中多用单字词有关。但我想,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中国古代早将宇宙二字连用对举。而我们今天之所以用了空间和时间,应该与现代汉语基本采用双字词大有关系。
“时间”和“空间”成功化入现代汉语,融入我们的生活而毫不觉得违和,进而塑造了我们的思维底板。但如果我们硬要违和一下,把这两个词“悬置”起来,应能看到它们很合乎构词法,但那个“间”字值得审视。间,是从一处到另一处,体现的是空间思维。准确地讲,时间是时,而不应有间。然而,离开了空间思维,我们对时间真是无所把握,例如我们想象时间的方式要么是“线”,要么是“环”,除了这两种形状,我们还能怎样捉摸?所以,时间一词,也算是贴切了。
在时间和空间对举之后,我们渐渐不感觉这两个词中“间”的意义。我们在语词的“能指”和“所指”中,并没有在意“能指”,而在意的是“所指”的时和空,“间”被潜隐了,但潜隐不是消失,不是变成了单纯的“词缀”,而是潜在塑造着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认识,例如我们一般会把时间理解为一定的时长,把空间理解为一定的大小,而不是把它们理解为无限时长和无限大小,这就是“间”在我们头脑中默然无声但有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