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饭
2019-01-05 07:43:00 来源:湖北日报
    郑保纯

    三十年前了。父亲出远门做工,留下母亲领我们兄妹四个,种田上学。母亲勤快,有力气,插秧割麦,棉田菜地,一末带十杂,走路都有风。姐姐已经能够洗衣煮饭,我十二三岁,洒扫庭除之外,将桶钩挽两道,也能去村东水井挑三担水。儿歌里唱:“竹子爷唉,竹子娘唉,竹子长大,做扁担唉,我长大了,做屋梁唉。”我们虽然还当不得屋梁,帮衬母亲左右其手,堪堪差强人意。麻烦的是犁田耙地、挑草头、扬场、堆垛这些重体力活,得男将出马,母亲力有未逮,我身量不足,想去尝试,也会被母亲扯回来:“伤了筋,以后长不起来,那还得了!”这个时候,我们都得仰仗祖父下田。
    祖父也六十好几,廉颇老矣。他幼年读私塾,能写又黑又大的毛笔字,后来去云贵川当兵抗战,复员回乡,在生产队里受批斗,关谷仓,郁郁不得意,脸色板重,脾气时好时坏。七月盛夏,双抢季,籼稻收完,旋即办田种粳稻。天蒙蒙亮,祖父扛犁,牵家里犟头倔脑的黄牯出发,在大田里横直撇捺画圈,翻起一波波泥土,好看的,只是两只牛耳朵里,灌进去多少祖父不可描述的斥骂。日上三竿,他老人家一身泥汗回家吃饭,黄牯兄心服口服腿服,我们自然也是坐在饭桌边,大气不敢出,屏声静气,等尚能啖饭的老廉颇端碗举箸。
    母亲下厨烧饭,菜是菜园新出来的黄瓜茄子辣椒鸡毛菜,饭是加工厂刚碾好新米蒸的饭,肉呢?切它三斤牛肉,大黄牯不会愿意;猪肉?由金神庙挑回来的黑白猪跳踉猪圈,刚刚上膘;杀一只鸡?二月里孵出的小鸡才穿黄马甲,去年的老母鸡?它们可是家里下蛋的香港明星,比我跟姐姐还金贵;腊鱼腊肉……没有谁家能管过清明的。等等,腊肉?母亲会留一点腊五花肉煎出的猪油,藏在玻璃罐里,涂我们夏天满头疱疔的偏方?或者是留一点荤腥的念想,在长达七八个月萝卜白菜的“斋戒”里?原因我不太记得了。母亲舀一茶匙腊猪油,抹到小瓷碗,兑水,放到锅里与新米饭一起蒸,这是我家犁田饭里唯一的荤菜:白水蒸猪油。我揭开锅盖,给祖父盛饭,闻到的香气终身难忘:新米清绵,腊猪油醇厚,蕴藉在缥缈蒸汽里,扑入口鼻,会让人眼泪与口水一起涌出来。我将小瓷碗端到饭桌,按母亲的示意,将蒸猪油一滴不剩,倒进祖父的饭碗。祖父吃猪油饭,佐三五酒盅谷酒,脸色稍霁。我们埋头扒饭,新米珠圆玉润,津津有味,不用咽菜,都可以吃它两碗,何况里面还浸染着一丝腊猪油的奇香。
    前几天看到蔡澜列“死前必吃清单”,提起“猪油捞饭”:“谷类之中,白米最佳,一碗猪油捞饭,吃了感激流泪。”大才子天南海北,世界各地美食尝遍,返朴归真矣,念念不忘的人间清味,与我们当年那个穷苦人家的饭桌边,祖父手中的一碗猪油饭比较,何如哉?我觉得,祖父的口福,可能尤胜一筹。我去考证,“猪油饭”也记在《礼记·内则》里,名字叫做“淳熬”,是供给帝王钟鸣鼎食的“八珍”之一:“煎醢,加于陆稻上,沃之以膏,曰淳熬。”说起来,皇后娘娘端一碗“淳熬”敲门,比诸“野人献芹”,我们也不会同意交换:我们的陆稻,是刚刚由自家稻田里“耕种之、薅锄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加工出来的新谷米,我们的膏,秋收冬藏,经春过夏,已经积攒了大半年的香气,还有我们的舌头,在瓜果菜蔬里修行的,还未周游世界的舌头,每一个油脂的分子,都可以在舌尖上砰砰“爆破”。
    祖父去世,也有十六年。不知道他老人家黄泉之下安好否,苌弘化碧,抗战老兵,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体面的称呼,让我们子孙觉得骄傲与自豪。您知道这些,也会像青年时在云贵高原的山岭里呼呼有风地蹬脚踏车,老年耕田归来,在灶屋喝谷酒,滋滋有味吃猪油饭时一样,脸上有微笑吧。呜呼,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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