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赵健
文/野蛮
父亲是个硬汉,他15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和奶奶孤儿寡母过生活。后来他顶了爷爷的职去厂里当了工人,但他很能干,从最基层做到厂长,后来又当了局长。我不知道他在官场、在单位对人如何,但他对我,冷得就像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上初中那年,我想买一块手表,他不肯。我非常生气,我想,不要他的钱,我照样可以买到。周末,我就去工厂墙外的垃圾堆捡废铁。放学路上,我总是低头用脚踢来踢去,哪怕从土里踢出一个铁螺丝,或者一块破塑料布,也要拾起来,攒多了就去收购站卖。一块两块、几角几分地攒,足有一个学期,才攒足了一块表钱。
戴上了新表,我故意炫耀,示威似地把袖子撸得老高,母亲惊讶地问,“你哪来的表?”我没回答,却偷看父亲的表情,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敢审问我,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明的话,我就马上像火山爆发一样,倾诉我的辛苦,指责他没有给我父爱。但是他只是看了一眼我的手腕,就没再吭声,我顿时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高考前一年的冬天,我在自己的屋里彻夜苦读,炉火生得很旺,结果,有天夜里我煤气中毒了。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吓坏了,见我醒来,哭着说,夜里如果不是父亲,我肯定就完了。我后怕地抬头看父亲,发现他在病房门口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如何。听说我醒了,他让母亲照顾好我,就去上班了。
我考上了大学。别的同学都是被父母送去省城的,而我,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学生,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坐上火车。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份好工作,再不要回那个没有亲情的家,即使放假,也不要回去。整个大学,我都在勤工俭学,尝尽了人间酸苦。
第一个暑假,我真的没回家。十几天后,父亲来省城开会,顺便到学校看我,然后我们出去吃饭,要了两个菜,他还要了一瓶白酒,然后我们一个闷头吃莱,一个闷头喝酒。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吃完就拍屁股走人了,那顿饭由我来付账。
毕业了,工作不好找,他也不帮我。我牙一咬租了一间临街的门面卖电器,一年后挣了些钱,又重新租了更大的门面,扩大到卖摩托车。生意虽然辛苦,但越做越好。这期间,我只记得他来过两次,每次都像领导视察一般背着手转了几圈就走了。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还雇了好几个雇工,这行竞争很厉害,不久,销售出现了滑坡的迹象。就在这时候,父亲来了,他不是来帮我,是来给我添乱的。他当厂长时,和一个老工人张伯有点交情,那人退休了,因为孩子还在读大学,开销大,父亲念旧情,想让他在我这里再做几年。
张伯的确不错。能吃苦,还有经济头脑,在张伯的提议下,我投资80万元在新开发的商业区买了一间商业楼,当时钱不够,张伯还拿了10万说入股。
几年后,张伯要和老伴去北京定居,给儿子看孙子。我要还他钱。张伯笑了:“那10万元的股金,是你父亲的,至于分红,我就更不能要了。”我很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听了他的叙述,才如梦初醒。原来,是父亲以张伯的名义给了我钱,那些经营管理上的建议,竟然也是父亲通过张伯传授给我的。
从张伯嘴里,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父亲是从我煤气中毒那天开始喝酒的。那天,他和张伯一帮人喝酒,父亲当众哭了:“我差点没有儿子了呀。”张伯说,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对父亲几十年的怨恨顷刻化为灰烬。我买了好酒去看父亲,他还没下班,终于把父亲等回了家,但他依然是一脸冷漠,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这冷漠的亲切。给父亲倒上一杯酒,所有的感慨也都在这酒中了。父亲久久凝视着我,忽然伸手拔去了我头上早生的一根白发。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啊。”
我忍不住哽咽着喊了声:“爸……”泪水瞬间溢出了双眼。
(武汉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