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赵健
叶倾城
她是我在妇产医院最后一位邻床,也是第一位顺产的产妇。
果然比剖宫产来得利落,当天就下地,只是微微蹒跚。立刻可以开奶,婴儿憋足吃奶的力气吸而无果。资深的护士长教她:“让你老公吸。大人嘴大力气大。”
小两口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丈夫说:“……能吗?脏吧?”
护士长笑了,一口利落的京片子:“唉唷,嫌母乳脏,你小时候没吃过呀?”
小伙子一个大红脸:“不不,我是说我脏。我吃完了让孩子吃,不卫生。”
“没事儿,你刷牙漱口,孩子吃之前乳头也要拿纱布清水洗干净的。给她吸通了,回头省你们孩子多少事儿。用吸奶器也行,但那个得悠着点儿,容易吸破奶头——太轻了又吸不出奶。老公吸挺好的,还挺多婆婆给儿媳妇吸的呢。”
护士长一阵风似地走了。
他们对看看,男的迟迟疑疑:“那我……给你试试。”
这是应该回避的场合,但我在产床上避无可避,连转身都做不到——打着吊针呢。何况,我也想知道具体怎么操作,也许自己用得上。
成年人的肌肤相亲,难免缠绵,令人心神荡漾。哺乳却是女神与圣母都会做的事,必须心如止水。他与她,有点儿不安有点儿羞怯,动作不由自主静下来慢下来。
丈夫默默地去卫生间打热水,浸湿毛巾。妻子低头解开衣扣,热毛巾轻轻擦拭着。
然后,丈夫端详着这个他看过无数次的身体,似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我再也不好意思看下去,闭目装睡。
很静,什么也听不到,渐渐,听到妻子隐忍的闷哼声。
丈夫问:“痛吗?”
“还好……就是一阵一阵的,像通电似的。”
我妈说过,那叫“痉”。身体如大地,久藏的乳汁,是地下宁静的死水,突然发现了出口,于是奔腾而出,大地为之震动痉挛不已。
我恨不能替他们开怀拊掌:太好了。
莫名地想到了一个词“同乳兄弟”。
康熙算明君,对贪污臣子一向不手软,但有一个人,噶礼,他却始终手下留情。为什么?噶礼的母亲是他的乳母,他们吸过同一个妇人血变作的乳,成为“同乳兄弟”。
《如果我忘记你,巴格达》里,出身伊拉克的美军女翻译,在巴格达爱上了一个叛军:无法恨,因为同文同种,因为他有那么深邃的眼神;不能爱,因为好多年前,她的母亲因乳腺炎发烧,他的母亲曾把她接到自己的怀里,让她吃了几天奶。他们明文禁止“同乳兄妹”结合。
感情是容易的事,一缕秀发,一抹微笑,都是春风拂过心坎;欲望也轻松,在谁身上挥洒尖叫和汗水,都可能与对方无关,只是你此刻想要,而他/她正好在此刻出现;爱情却很难,难在要与一个人共同应付生活中的黑暗面,以及二人各自的黑暗面:嫉妒、贪婪、多疑、霸道……全不可爱,却必须包容,才能是爱。
夫妻间的亲情,大概就是在这过程中,从点点滴滴、不值得告人的琐事中来。他帮她点过眼药水;她为他背上的皮炎涂过薄荷油;她下雨不记得带伞,他骂骂咧咧去接——带了伞还带了拖鞋;他醉后吐了一床,她恨声不绝,第二天还给他买了护肝的药……
会有怨恨不满,但她会记得,自己产后最虚弱无助的时候,笨手笨脚的他,做了那么多;渐渐,也许不再爱她,可是忘得掉乳汁的味道吗?她是自己孩子的母亲,那一刻,仿佛也是自己的母亲,是普天下所有生灵的母亲。
婚姻,是让相爱的两个人血乳交融,结为好情人、好朋友也是好兄弟。夫妻柴米做起,终成神仙眷侣。
是的,我知道,企愿未必能尽成事实,但总得有美好愿景,才值得结个婚。
(武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