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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君语:
提起邓飞,跳出来的第一个标签,还是“记者邓飞”,其次才是,那个被更多人熟知的公益人邓飞。
2011年,邓飞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公益事业,先后发起微博打拐、免费午餐、大病医保、暖流计划、女童保护等公益项目。从一个媒体人到公益人,邓飞为何会如此热心公益?他又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分享这个湖湘少年一路走来的成长史。
很多人在惊讶我精力充沛的时候,我总是会得意说主要是天生底子好。
我妈生我的时候,她才19岁。她的家乡新南村,就坐落在湖南沅江河畔。几十年前,人们围了洞庭湖造出了一些垸子,种稻栽棉。18岁多,她就嫁给了我爸,我爸是旁边村里的,叫同兴村。他算是比较顺利,被招工到了镇上的供销社,吃了国家粮,平时就住在镇上。
我出生在同兴村里,把我妈吓一跳,额头上好多抬头纹,“像个小老头”。爷爷有了自己长孙,但我在外公那边排行老大,所以更被这边重视,因此很小的时候就送到外公家里。据说,我的调皮捣蛋且精力充沛令人头痛,拎着一把木刀木棍子在外面从早疯到晚。
约6岁时,他们送我提前上学,想省点力气。第一天上课。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写到最下端,老师只好稳稳蹲了个马步,我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站起来大叫,“阿耶,牛婆子(母牛)撒尿咧!”同学们哄堂大笑,那个可怜的新来的女老师一脸通红。很多年后她成了我初中老师,一见面就骂我的牛婆子的段子毁了她。
校长抓狂,叫外公他们把我接回去,说,“你屋里细伢子(小孩子)太小哒,长大了再来?。”但我又是一个学习狂,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对着河那边哀嚎,“毛妹几、毛妹几(毛妹子),你问老师,么子时候(什么时候)我可以去读书啊?”毛妹几是我的同学,我认得她。结果,我每天这样哀嚎,把整个村庄搞得不得安宁。
我酷爱读书,当然当时乡村的藏书只有连环画小人书今古传奇,大多都是武侠打日本鬼子的,我到谁家就翻箱倒柜,棍子丢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父老乡亲由此推测都这伢子这么爱读书,不定以后是个角色,消息传来传去把我妈也弄崩溃了。当时我妈已经搬到了镇上,生了妹妹,也是手忙脚乱的。
他们一合计,就把我送回两公里外、我出生的村庄去上学。
我如愿以偿地读了书,但只能和爷爷奶奶住,第一次变成了留守儿童。其实那时也没觉得苦,蓝天白云炊烟,天天放学就和一群孩子到屋后稻田里去放火烧稻草烤红薯芋头追打田鼠,几个大人在沟渠用泥巴一堵,用桶把水弄出去就可以抓鱼,我们跳到沟里欢天喜地去帮忙抓鱼,总会被打赏几条带回家。
图注:2008年3月25日,湖北籍男子彭高峰的3岁儿子彭文乐被人拐走。邓飞写下《中国男童贩卖链条》等三篇文章,并在新浪微博提出“微博打拐”。2011年2月1日,江苏邳州八义镇某村庄,一位回乡探亲的网友,发现了彭文乐。邓飞和彭父彭高峰赶赴江苏,抱回了孩子。
两年后,一个黄昏,我被爸爸接到了镇上。在爸爸的自行车上,看着村庄和田野一点点远去,我的心里竟然充满了忧伤,舍不得,鸡鸣狗叫炊烟升起或许成为我生命中最深远的背景。
80年代的镇小学有了不错的福利,早餐有豆浆还有大白馒头,唯一不爽的是几个同学总是说我是“乡里宝(乡下人)”,一年半后我发火了,冲上去飞起一脚踹上他的肚子,让他满地打滚,结果我被劝退离开学校了。
几天后,妈妈领着我转去了外公家的村小上学,那天大雨,娘俩在一两公里的泥巴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妈妈在镇上买了一包烟,送给校长堆着笑说一点小意思。她是一个情商极高的人,知道学习的价值。但不幸的是,她是女儿,且是老大,所以外公他们把她上学的机会让给她的三个弟弟,她只念了一年级,认识一两百字而已。
1989年之前,爸爸曾跻身小镇阔佬之列,主要是麻织品畅销欧美,小镇苎麻价格飙升。爸爸在供销社驻村点上班,向农民销售农药化肥白糖物质,然后收购他们的猪鬃牛皮等物质。他是一个仗义的人,明里暗里给了农民一些便利,所以他有一群农民朋友,也就很容易获得大量苎麻,他再把苎麻卖给单位赚取差价。
正因为此,我们家有了镇上第一台彩色电视,上百人挤在家里围观北京当年事件,燃烧的街道激愤的人群,令我震撼。不久,那台彩电被烧掉了――那个晚上,妈妈点了蜡烛就出去串门,蜡烛慢慢点燃了桌子,然后点燃了电视机。
更不幸的是,国际社会开始制裁中国,导致苎麻价暴跌,这让爸爸始料不及,他的钱一是在爷爷村里盖了一栋大楼房,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帮他弟弟娶媳妇,二是借给他的农民朋友。他以为他一直可以赚钱赚下去。一个晚上,他骑摩托车摔了一跤,躺了几天,他的好运气就此戛然而止。
镇上的中学还是不能去的,我只好念了镇郊初中,校名叫向华,估计是因为建校那年华国锋上台。第一次考试得了个第二,但中午睡不着总是搞小动作,放学的时候,退伍回来的班主任一脸铁青喝令关闭窗户,要整风。我听到班长记名我不守纪律两次,急眼了,这肯定要被留在学校到天黑,我“嗖”地站起来,哆嗦了一阵,憋出一句,“你的证据呢,请问?”
班长被噎了个半死,说不出话,趴在桌上呜呜哭,她确实也没有证据,因为其他同学都遵守纪律,抱头睡觉,只有她像只猫头鹰一样炯炯有神忠于职守看着我们。班主任倒是乐了,笑得像朵花一样:“你蛮灵泛(聪明)啊,你还会质问啊?”
平时看的鬼打架的书,在一个少年的心里纵横交织,长出奇特森林。班主任认定我可能有点出息,就跑到我家里讲现在有少年班,动员我爸妈送我住校搞晚自习,以后考少年大学。我爸妈眼睛发亮,我的心里也是熊熊燃烧啊,一个走下坡路的家庭突然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
初二,我背了一个小包住进学校,宿舍阴冷潮湿,青春叛逆期的男生冲突不断,晚上打架后有人吼梦话“血债血还”,令我心惊肉跳。
我是班上年龄最小兼身材最矮小的学生,每天中午花五毛钱去打饭,只能吃一些萝卜白菜,然后渐次得了冻疮疥疮沙眼脚气等。一次回家,好大雪,妈妈烧了一盆开水,在我嶙峋瘦骨上擦硫磺膏,突然她抹着眼泪说不能再住学校了。
搬回家,但爸爸一直记得老师的叮嘱,催促我专心学习,一次看见我读《鲁滨逊漂流记》后勃然大怒,要我写检讨书。奇怪的是,从小畏惧爸爸的我这次在检讨书里写他“武断”,令他暴怒,将我一顿痛打。妈妈在门外啼哭,我听得很清楚。我身体疼痛,但我心里开始没有恐惧,也没有乞求,因为我在读书,我没有做错事。我的眼神开始坚定,如同一块生铁遭遇淬火,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对我动过手。湖湘少年的成长,或许都要经历父亲的棍棒,锻造倔强硬朗打不死的“霸蛮”血性。
我们全家四口人都挤在不足五十平方的房子里,妈妈竭尽全力照顾我和妹妹的生活。她去菜市场挑那些小鱼,清洗后用盐腌好,油煎炒上辣椒,叫抱腌鱼,让我们可以吃很多碗米饭,这是她在当时能找到的最好方法。下雪的夜里,我们挤在小火炉上端着芝麻黄豆茶看台湾电视剧《情义无价》,个个泪水涟涟。日子清贫但温暖,不至于令我们绝望,更让我身上有了某种进取心,并对底层家庭的困境有着感同身受,它就是悲悯心。
但我的好日子没过多久,爸爸又成功折腾到沅江城郊的一个国有工厂,搞了一台货车把家里全搬走了。初三那年,我再一次变成了留守儿童,又一次住在外婆家里。经历了打工潮后,舅舅们都去外地打工去了,外婆外公负责抚养他们的孩子,我们一群大小孩子就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每隔半月一月,妈妈就会坐好几个小时的车从沅江来看我。她总是带一袋子苹果,住上一晚就回去了。
外婆认为我考高中需要营养,把那些苹果锁在她房间的米缸里,隔两天的早上悄悄塞我一个,不要被好几个表妹看见。
很幸运考到县城一中,和家人团聚,但不幸的是爸爸的工厂破产了,他和妈妈不得不再次离家赚钱,乡村的奶奶被接了过来,帮助照看我们兄妹。
妈妈又担负了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我的职责。几乎都是中午,她在校外一个小店看我狼吞虎咽。她衣着光鲜,总是告诉我父母在岳阳挺好的,可以赚钱供我念大学,不要担心。后来,我才知道她和爸爸去了岳阳,投靠了多年前搬去的弟弟,他们晚上划着轮胎做的小船,在南湖上放网偷鱼。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可能被抓住罚款,还有可能遭遇风浪、淹死在湖中。
妈妈待人很热情,但我们话也不多。我那时正在嗖嗖猛长个,总是饥肠辘辘,逮住什么都想吃,大多数都是我一顿猛吃,她沉默看我,临走她会提高声调,“你要好点啦!”
1996年,我考上大学。沅江发大水,淹没了半个城市,我们连夜搬到一栋废弃的二楼,爸爸划着一个铁皮桶去取水,周边村庄一些熟络的村民送些瓜果蔬菜,这基本是妈妈的朋友。大水退了,爸爸带着我去了长沙,学校看到灾民证后免了第一年学费。妈妈的妹妹把家里稻谷卖掉,给我凑了一些生活费。
不久,我就开始在学校里自谋生路,在下河街贩卖随身听新年贺卡皮包书包等去学校。第二年,班上同学筹了3000多元给我交学费,我的打工也升级到贩卖二手自行车。湘江一桥桥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男人总是可以给我较便宜的车,差价帮助我有了生活费。多年后,我做了记者发了工资,想去找他吃个饭,遍寻不见,最后才打探得知他被抓了。
我坐在桥头上看江水缓缓趟过,细思恐极,那十几辆自行车可能是赃货,如果我当时被抓了,我就是贼,帮助销赃要送去劳教的。
妹妹在益阳念了一个中专,家里压力更大。1999年,爸爸妈妈来到长沙,在长沙卷烟厂附近开了一间小餐厅,卖最便宜的盒饭。我也开始去了报社实习,但经常回去做服务员,端菜盛饭,我得到生命中最好的德行――感恩,发自内心去感恩我服务的人,即使他衣衫褴褛,是最底层的农民工,但他来到了我们店里,他信任我们。
那年,大年三十,城里烟花闪耀,鞭炮喧天,我们关了店铺,一家四口来到东塘小店里,一人买了一套新衣服,说说笑笑走在街上。一个底层的家庭,即使沉到最底,只要去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2004年,在报社的帮助下,我和女友在长沙猴子石大桥边上买了一套新房,一家人在新房子里过新年,那是我们第一套自己的房子。爸爸妈妈天天忙着洗啊晒啊,做了很多腌菜干菜腊鱼腊肉腊鸡鸭。在阳台上,我们看着烟火照亮城市,家家包饺子放鞭炮。嗯,我们终于靠近了幸福,我们终于一家团圆,安居乐业,不再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了。
三年后,我们有了三三,妈妈就升级做了奶奶。或许是因为早产,三三是一个特别警惕的肉坨坨,吃任何东西,她会伸出粉红小舌头,先舔一舔,没有异常她才吞,否则她就哇哇大哭。最奇特的是,她睡觉的时候一个眼睛是打开的,妈妈好惊讶,说她一只眼睛睡觉一只眼睛放哨。欢喜归欢喜,但做奶奶的就很累了,三三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惊醒大哭,其他人哄睡还不行,只能是奶奶抱着,走来走去。
我们生活了两年,但我又选择跟随《凤凰周刊》来到北京,住在遥远的通州。两年后,爸爸妈妈三三他们也跟着过来了,妹妹也在北京结婚,一次生俩女儿,妈妈就负责去帮助她们。我们住得不是太远,但也只能一个星期聚会一次。
2011年,我去做了公益,生活更加忙碌。但妈妈觉得这个工作好,去帮孩子总比去调查人家得罪人要好。她听说过我很多故事,在玉树差点被十几条藏獒吃掉,在拉萨差点被车撞死,在广西包一台车连夜赶到贵州瓮安现场(编者注:因一名女中学生非正常死亡,导致的一起群体性事件)。
但她很快又担心了,我们步子太快,三年来一口气做了10个公益项目,我头发渐白。但我也看见了妈妈的衰老,今年她才55岁,但连续照顾三个孩子透支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的头发与脸庞光泽逐渐褪去。
2014年,沪昆高铁开通,恰好连接着我们所有的项目县和重点捐款来源地,东西打通,城乡流通更为便捷,我再一次听从内心指引,决定带着团队南迁杭州,把家也搬过去。
但我很快发现,这又是一次伤害。爸爸呆不住,经常跑回湖南,在他战斗过的沅江和岳阳两地盘旋,走走住住,和他的朋友或弟弟吃酒叙旧,彼此取暖应对令他们忧郁的晚年。他成为家族里最年长的人,开始第一个面对死亡,他有恐惧,我只好给他一些钱,让他自己去玩,等杭州的家装修好了再回来。
但对妈妈来说,这又是一次连根拔起。在我们生活的任何一个地方,她都会找到很多好朋友愉快生活。在北京,她竟然也有很多朋友,并且相处不错,我询问后才发现她的朋友一是麻将牌友,二是湖南人,她不会说普通话,很少有人听得懂她说什么,但她走上去笑容满面啪啦啪啦。其实,她是用来自田园的诚挚和善意在获取朋友。
一间小茶馆里,她的湘籍朋友们也想和我见见,男男女女,我公布了我们搬家的消息,她们黯然、叹息。
妈妈说,她有一个条件。我愕然,问啥条件?她说,你们单位的卫生能不能被我来做?
我很抓狂,卫生有阿姨做啊,你享享福吧!
她看了看大家,有点难为情,没有事做,我坐不住啊。
我只能先答应了她。到杭州后,我们的小区有很多小沟小潭,长着水杉和芦花,仿佛洞庭湖边我们的家乡,我们经常要去乡村,我会顺便带上她和爸爸去山里小住,当然我们自己承担费用。我承诺我再也不会搬家了,在杭州好好休养生息,再搬家就是回到湖南那个小镇去,叶落归根,她眼里有了光亮,说好。
今年初,在云南镇康一个贫困苗家,e农计划要帮助当地销售当地土红糖(该项目旨在通过互联网,将偏远地区的农产品推荐到城市)。我们的谋划是“帮农产出村,让爸爸回家”,从帮助孩子转向帮助孩子家庭,实现乡村的自我造血。
两个孩子在火坑上烧饭,他们的父母都住进了医院,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火苗扑闪,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家人,奶奶、外婆还有妈妈。奶奶去世,我在山西丢下采访拦车去机场,一个朋友追上来把钱包里的钱全塞给我去买机票。外婆在湖南村庄,数十年如一日信奉耶稣,身体不好了,每天为我们祷告。嗯,妈妈还有爸爸,他们还在我的身边,其实我很幸运。我在帮助他人,但我却忽视了我自己的亲人。
2015年1月12日,我带回一些新鲜的红糖,我要看着妈妈每天喝一杯,我要关切她和爸爸的身体、精神和他们的想法。我告诉自己,再不爱妈妈,她就真的老了。
来源:网易“大国小民”栏目
作者:邓飞
原题:一个湖南"蛮子"的乡愁与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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