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寻着迷于古籍雕版,他的3万多块古籍雕版中,诗文集类占据三分之二,明代雕版则有3200多块。对他而言,书不会消亡,而会成为“未来的奢侈品”
冬日清冷的杨梅竹斜街上,从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建筑里,隐约还能窥见过去的影子。这条小街曾是沈从文、梁诗正的居住地,也曾有世界书局、大众书局等七家书局在此聚集。与半公里外大栅栏街的嘈杂鼎沸相比,这条文化小街依然保持着“书局一条街”的静谧。
杨梅竹斜街上的“模范书局”,是设计师姜寻全新设计开幕的书店,也是这条街上第一栋完成腾退改造的民国建筑。这个160多平方米的空间,其实更像一间小型陈列馆。《中国古籍文献拍卖图录》的大部头精装书、清道光年间的压书机、德国古董书橱为书店增添了厚重的历史气息。姜寻设计的宋版文字魔方和纯手工制作的线装笔记本,则以巧妙的心思连接起传统与现代。
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在“模仿书局”内发现姜寻的珍藏。穿过书局背后的小院,你会在另一间书房发现一些其貌不扬的雕版,色泽晦暗,质地如石块般坚硬,有些甚至开了裂。但细看这些乌黑的野生杜梨木,图案之精美、文字之娟秀挺拔、雕工之清晰精细,足以让人赞叹。姜寻曾设计过自己的《姜寻诗词十九首》,用的是千年古宣,以手工印刷,封面上镶了一块黢黑坚硬的雕版残片,这个充满古意的设计为他捧得“中国最美的书”图书奖。
除了设计师的身份,出版过四五本诗集的姜寻还是一位古籍雕版收藏家。他的收藏始于学生时代,在中央美术学院念硕士时,他便开始钻研雕版历史。在一般人看来,这些乌黑甚至腐裂的雕版在印刷成百上千次之后就成了弃物,他却视为珍宝,“当你真正看到一张老雕版,里面全是岁月的痕迹,从雕版上的磨损,你能感受到时间的力量。”在他看来,一块雕版蕴含的不仅是文化、历史和艺术,也具有科研价值。
2009年8月31日,姜寻与国家图书馆合作开设文津雕版博物馆,将自己收藏的3万多块古籍雕版中的精品免费向公众展示。他最欣慰的是,三年多时间里,这间由旧食堂改造的博物馆影响了很多人,包括中小学生,也包括日韩慕名而来的专家学者。
在我们拜访姜寻的工作室“煮雨山房”时,文津雕版博物馆因拆迁而暂时关闭。姜寻在丰台另找了一处一万余平方米的空间,这间与国家出版博物馆合作的新馆依然是姜寻主持设计的,等待新馆开幕的这些时日,所有的雕版都转移到位于郊区的仓库和地下室内。
某种程度上,姜寻更像雕版文化的传承者和守护者。来到他位于西海的“煮雨山房”,恍如在古代私人书房,有一种时光倒流感。工作室的玻璃房内,几位工匠各自忙着雕版、手工装订和手工印刷,严格遵循着古代人刻版印书的流程。工匠正为莫言的小说《大风》而忙碌,这套限量版的线装宣纸本小说,从创意到完工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字体全部选用南宋木刻本《草窗韵语》里的字体,以汪六吉手工宣纸印刷,用姜寻的话来说,在这个文化复兴的年代,他期望全手工的线装书能成为可以收藏的奢侈。
变卖家产也在所不惜
“煮雨山房”内最醒目的一幅拓片,是姜寻最爱的《草窗韵语》。
用姜寻太太邢娜的话说,“他对《草窗韵语》的痴爱已经到了‘着魔’的地步。”她还记得2004年陪姜寻去扬州的那趟“藏书楼之旅”,两人费了千辛万苦才找到“密韵楼”旧址,“和同地区其他着名的藏书楼比起来,这幢楼简直破败不堪,但他就默默在‘密韵楼’前站了很久。”
“密韵楼”是浙江南浔大丝绸商人蒋汝藻的藏书楼,蒋汝藻最得意的珍藏,则是《草窗韵语》。民国时期,南宋周密的《草窗韵语》被发掘,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和蒋汝藻一同争买这套书,最终被蒋汝藻以1500大洋买下。“这书曾被沈曾植称为‘妖书’,所有见过的人,都称赞刻书奇秀、纸墨鲜明。”姜寻在很多途径都听闻过《草窗韵语》的历史传说,无奈蒋汝藻家族破产后,宋版《草窗韵语》失踪,所幸蒋汝藻曾找人翻刻过一套,如何找到蒋氏仿宋版雕版,成了姜寻耗费四年寻觅的目标。
“为了收齐这套雕版,我从拍卖会、私人藏家甚至是雕版贩子的手里,一件件地收。”姜寻说,待他终于把这批雕版收入囊中,才发现历经岁月磨砺,有些雕版已经残破或者遗失,“于是我们又按照旧时蒋汝藻影印出来的版本,再找人重新查漏补遗,把过去已经丢失的重新找工匠刊刻并再次出版。”邢娜说,原来古代文人在做的事情,如今的姜寻依靠一己之力在努力着。邢娜曾问丈夫,假如某一天,这部佚失的宋版书重见天日,是不是一定要买回来?姜寻的态度是:哪怕变卖所有家产,也会在所不惜。
邢娜仍然记得早年认识姜寻时,两人的约会地点不是古玩市场,就是书店,“那时候真是有大把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买书上了,他在中国书店看书,通常可以从开门就一直待到晚上打烊。”邢娜早年一直做文学编辑,大部分时候,姜寻去哪里访书、寻访藏书楼,都是两人一起。
姜寻对雕版收藏有专业的知识储备,也有敏锐的直觉。2005年冬天,他与邢娜去逛古董市场,看到一块年画雕版,“有80cm长、50cm宽的样子,年份应该在清代上下,我当时就很激动,问了价格,不便宜,一块就要3000块。我犹豫不决,一上午就在古董市场里兜来兜去,最后我们已经启动车,决定走人。太太问我,‘你身上有那么多钱吗?’我说有,她只说了一句,去买吧。”姜寻常感叹,如果没有太太当时的一句话,他很可能就放弃了,也再没有机会买到这块雕版。那之后,邢娜告诉他,看到想要的尽管买,不需要再征询她的意见。
姜寻的女儿诞生时,他为孩子取名“语”,纪念自己最爱的《草窗韵语》。他欣慰的是,以前是太太陪他逛书店,现在是女儿,“我去日本神保町买书,一站就是半天,女儿就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打包好我的书,发现她也拿了一捆自己喜欢的书放在我旁边。”
从收藏到保护
姜寻收藏的3万多块古籍雕版中,诗文集类占据三分之二,明代雕版则有3200多块。
在收藏界,雕版无疑属于小众,但姜寻看重的不是收藏前景,而是文化价值。“藏家只看到书籍的美好,相比之下,雕版的观赏价值与印刷生产力价值会弱一点,但它的文献价值却非常大。”尽管雕版的价值还未被真正认知,但姜寻相信,雕版作为书籍的母体,具有唯一性和稀缺性,“现代人更应该重视雕版的技艺传承和旧雕版的保护问题,对雕版进行系统的研究,填补学术上的空白。”
他常常会在研究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古代有藏书家、藏书楼,藏书的历史是可以追溯的,最早从甲骨文开始,包括最近湖南出土的竹简,从秦代到汉代,刻在竹简上的成册的、卷轴装的书。汉代以后纸张逐渐出现,到唐宋开始才逐渐有了蝴蝶装、线装的可以翻阅的书籍,唐代早期还是卷轴装。这个很奇怪,古代的埃及包括罗马早期都是卷轴装的书籍,很相似,全世界都是通用的,人类无论差异多大,从文化上而言,从断代的横切面来看是有相似之处的,很多虽然并无交流,但却有一个相似的潜在脉络。”
姜寻不是一个单纯的收藏者,除了开设雕版博物馆,向大众普及雕版历史,他也在策划成立雕版研究院,聘请古籍版本专家组织课题性的研究,“比如研究木质雕版的保护技术、复原古代雕版印刷技艺、横向研究世界版画艺术等。我们的目的是提升雕版的社会影响力,实现收藏、保护、研究工作相结合。”
关于雕版,姜寻有一些伟大的梦想,他要建立雕版艺术学校,普及雕版技艺,他意识到雕版手工艺人的生存就业机会艰难,整个行业都在飞速没落,于是尽量在工作室开设新的项目,支持年轻手工艺人传承古老技艺。他感慨于中国人对雕版的不重视,反倒是韩国人将雕版技艺视为珍宝,某次去韩国时,他一下飞机就看到两位妇女在刷字雕版,销售雕版印刷品,深为触动。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陈义时先生也曾因后继无人而困惑。姜寻与陈义时交往已久,“煮雨山房”的巨幅《草窗韵语》就是老先生主持雕刻的。如今,陈义时也时不时到北京为工作室的工匠讲课。
“明年的中韩日国际雕版大会,我们也要请韩国老师来演示,而且我们要和国家出版博物馆合作主持一个奖项,叫金刀奖,这是对多年来不受重视的民间刻工的一个鼓励。”姜寻说。
关于纸质书走向消亡的话题,身为藏书者的姜寻向来持否定态度,“书消亡是不可能的。书的存在价值会越来越贵,造纸成本、印刷成本都会逐渐提高书的价格。未来的书籍,会逐渐和收藏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可能会越来越小众,但被电子书完全取代是不可能的。”
他坚信那些承袭了古法的线装书、设计做工精良的书籍,都是可收藏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籍将是未来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