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灵
最早知道荆州,是年少时看《三国演义》,刘备向孙权借了荆州,却赖着不还。当然,还有关羽大意失荆州。当时我这个生活在长江上游的少年,看着流淌的金沙江就想,长大后要跟流水一起去看看荆州,它到底是什么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还是水美鱼肥的富庶之乡?让书中被无上尊崇的刘皇叔,不顾后人戳脊梁骨,也要当老赖。这份好奇心,一直藏在我内心的角落。但人这一生,总是这样,一些你不想去的地方,却不得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而你想去的地方,却阴错阳差,总是不得前往。荆州如是。它就这样,成为一个遥远的地方。遥得在古书的历史长河中,远得在古诗词的长吁短叹里——
“南楼西下时,月里闻来棹。”
“荆州麦熟茧成蛾,缫丝忆君头绪多。”
“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从古著羁臣。”
……
诗句烂熟于心,而年少的好奇却越来越淡,人生逼近花甲之年,对去过的地方熟视无睹,对没去过的地方似乎也没有遗憾。借助诗词,我似乎也走过月里闻来棹,麦熟茧成蛾的荆州了。身不往,心已至,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荆州。一种中年人的世故,似乎轻易地就泯灭了年少的好奇。直到从荆楚大地传来召唤,我内心的冲动告诉我,去荆州,依然如此激动人心。
机会是《长江文艺》提供的,他们杂志的双年奖,把短篇小说奖评给了我,颁奖典礼在荆州办,我作为获奖者,自然在盛典被邀之列。获奖的意外和意外在荆州颁奖,让我把这归结为是楚天赐予我的缘分。我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去抵达楚天的那份忧郁与江汉平原的辽阔。作为一个被《楚辞》浸淫的南方的书写者,到荆州去,无疑是一次朝圣之旅。“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我想,我此行荆州的目的,与李太白何其相似?认识荆州,结识高人。唯楚有才,荆州尤甚。我真想怯怯地唤一声,楚天下的才子,你们在荆州吗?我来寻兄觅弟把酒言欢来啦!
飞机从红土高原起飞,降落在江汉平原的沙市机场。沙市,现在是荆州的一个区,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它的声名,显赫得甚至超过了荆州。他是湖北的“小香港”,是商业重镇,日用化工基地。“活力28,沙市日化”的广告语,早已植入我这样的人的脑海,一下飞机,就浪花一样溅了出来。而今,我打沙市过,有一种浅浅的忧伤。二三十年的繁荣,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一瞬,但我相信,沙市的荣光,早已铭刻在湖北人心中。在今天看沙市,它依旧有一种楚文化的气质。“活力28,沙市日化”,很多年后,会不会成为新楚辞的一种?
我登上了荆州的古城墙,站在千年的古迹上,我像所有旅游者一样,让思绪朝着历史深处去。江汉平原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天空蓝得没一丝云。但解说的世界是“天下三分,乱云飞渡,群雄争霸”。在荆州,似乎只要你俯下身去,都能听到纷乱的马蹄,历史在这片土地上,嵌刻了太多的伤痕。我在城墙上走一圈,见识了荆州古城的“歪门‘斜’道”“瓮中捉鳖”。历史与故事的方式,相处流传,成为笑谈,成为耳熟能详的成语,这种消解,颇有深意。荆州有过太多的黑云压城和血雨腥风,作为战略要津和荆楚粮仓,都是群雄必争之地,重要性里总潜着人性的残酷。在一部《三国演义》里,围绕这荆州,产生了多少故事一一刘备借荆州,鲁肃讨荆州,吕蒙袭荆州,关羽失荆州。荆州之重,可见一斑。一部三国史,还不足于说明荆州之重。楚天之下的荆州,它的荣光,还在更为深邃的历史深处熠熠生辉。
我来到了荆州博物馆,这个中国最好的地市级博物馆的代表,馆藏文物不仅珍贵,且有着非凡的审美价值,战国时期的丝织品、漆木器和楚玉,让这个博物馆颜值满满。在这里,我目睹了楚国的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楚人对审美的崇高追求。楚天之下,物质与精神的相辅相成,在这个博物馆里,你能找到最有力的佐证。我仿佛走进的不是博物馆,而是一个艺术的宫殿。刀枪剑戟,也做得极艺术,仿佛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男人随身的佩饰。我想,在春秋战国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楚国一定是一个孤独的君子,他的艺术气质,在群雄之中,一定是格格不入的。在楚文化中,那种忧伤的气质,是否就来源于这曲高和寡的孤独?都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在荆州博物馆,看着这些精美的文物,不难想象,它们的每一件,都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一个沉湎在审美中的楚国,它的命运,我想一想都后背发凉。我就是带着这复杂的忧郁,从博物馆去了熊家冢。
历史有典故,说“楚王爱细腰”,这符合楚国人的审美气质,但当我来到熊家冢,才知楚王也爱车马阵。我知道,此楚王非彼楚王。车马阵作为一种军事编制,据说还是采纳屈原的建议的一种军事改革。可以看得出来,熊家冢的这位楚王,是有保家卫国和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的。人们常将西安的秦兵马俑与熊家冢的车马阵相提并论,说“北有兵马俑,南有熊家冢”。但我要说,熊家冢的车马阵,在感官上,要比兵马俑更震撼,那一个又一个坑中的马车,是实物,马也是真的战马,那马的白骨,几千年后,还以建制的姿态,井然有序地存在于我的面前。看到它们,就会自然地想起屈原的《国殇》,就会不自觉地让思绪回溯到那群雄纷争的战场。
我在离开熊家冢后,还专门查过一些资料。有历史学家说“车马在商周时期是身份地位及权力的象征,拥有车马数量多寡同时体现了一个国家经济和军事水平的强弱。”按此说法,我在熊家冢看到的车马阵,它拥有礼仪车、战车、辎重车、配件备用车四种,阵容豪华。据讲解员介绍,考古学家从马的骸骨判断,都是上等良驹。在一号坑,六匹马拉一辆车。与我同行者开玩笑,说这楚王是违规配车,他说“天子驾六,诸侯驾五,他一个诸侯国君,这是冒犯礼制,不守规矩。”我后来把此话与湖北作家朋友讲,他们点头称是,让我惊讶。朋友说在湖北有句土语,叫不服周。我说啥意,他说就是不服气。这周,就是周天子。我于是想,这楚王如要跟周天子比奢华,也不怎么的,如果他的车马阵是要警示后辈居安思危,随时准备着,那就可敬。这二者之间,他是兼而有之,还是其中一种?
楚天辽阔,唯见长江天际流,答案在风中飘荡……
(作者为云南省作协副主席、《边疆文学》杂志社长兼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