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笺·不仅成品没有作料的余渣影响美观与口感,而且比八角花椒之类的香气也更含蓄
文/孟晖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柳嫂给芳官单备的一顿加餐特别馋人。我一直好奇其中的“一碗清蒸酒酿鸭子”,最近才发现,清代的江南确实有用酒酿蒸鱼肉的习惯。
最突出的例子自然是酒酿蒸鲥鱼。清人袁枚《随园食单》里介绍了两款鲥鱼的做法,其中之一即为:“或竟用油煎,加清酱、酒酿,亦佳。”将鱼煎一下,再放到盘中,洒些清酱、酒酿,上笼蒸熟。这本美食书中还有“刀鱼二法”,首列的方案就是:“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在袁大才子看来,刀鱼也是以“蜜酒酿”与清酱一起蒸熟为最佳。
老北京民俗专家金受申在其《口福老北京》一书中介绍“红烧刀鱼”的做法,是把洗净的刀鱼切成两段,裹上鸡蛋液,下油煎到“两面微黄如明玉”,再倒入酱油和料酒,于锅内烧熟。他强调,刀鱼讲究“冲淡”的境界,所以调味只用酱油与料酒这两样,不要再加其他作料。看起来,老北京的红烧刀鱼乃是对清代江南蜜酒酿蒸刀鱼之法的继承,又经过了适当的改变。反过来亦说明,蜜酒酿蒸刀鱼、酒酿蒸鲥鱼也是只用清酱、酒酿调味,没有更多的辅料。
《随园食单》介绍的蒸鲥鱼、蒸刀鱼,在酒酿之外,唯一的调料为清酱,而非酱油,在今天的人看来不免显得惊奇。清代乾隆年间,另一位文学家李调元也写了一本美食书《醒园录》,其中异常详细地介绍了几种“做清酱法”,工序都颇为复杂,第一法是以煮熟的黑豆掺白面为料,在豆面“发霉生毛”的过程中,要反复兑加冷茶汤,拌匀后再晒干,如此让酱“味甘”。形成豆黄之后,便是泡入盐水之内的环节,这时“如要香”就得同时加入少量香菇、大料、花椒、姜丝、芝麻,然后泡晒四十九天。
这种豆酱制成之后,还有一道关键程序“逼清酱法”,是把一只竹丝编成、上下无底叫“酱篘”的圆筒插入酱缸之内,令其立住,然后把筒内的酱全部舀出,堆放到筒周围,再在竹篘顶部压一块砖,防止其倾倒。这样,让周环竹筒的豆酱由竹丝缝间缓缓渗入筒内,形成过滤,把粗渣、作料等都挡在筒壁之外。如此静置一夜,第二天,便可看到竹篘内满是澄净的清酱成品了。
《醒园录》中介绍的另两则造清酱法,分别用小麦制的麦黄、制甜酱的酱黄为原料,以盐水泡得变为赤色之后,把形成的卤浆滤出,倾入锅中,再将香菇、八角、茴香、带蕊的鲜花椒、芝麻扎在纱布袋里,然后把这个作料袋下入酱卤内,煮到沸腾三四次,再倒入一小瓶老酒,令其煮沸一次,才获得稠卤式的“清酱”。
由此可知,那时所用的清酱,在制作过程中就加入了五香作料以及茶汁或酒,涵带着复合的香气,而且经过仔细过滤,净润细腻。以这样的稀酱蒸刀鱼、鲥鱼,自然便不需再加香菇、八角等物,不仅成品没有作料的余渣影响美观与口感,而且比八角花椒之类的香气也更含蓄。
这么一说起来,油煎之后再加酒酿和清酱蒸的刀鱼、鲥鱼,还真显得很诱人呢。酒酿蒸鲥鱼作为传统苏菜,在南方流传至今,网上介绍其做法,往往加葱姜等作料,这大概是因为如今不再用清酱的缘故吧。
至于曹雪芹笔下的那一碗蒸鸭子,清代食谱《调鼎集》中提到“生鸭入白酒娘(酿)蒸”,可见《红楼梦》并非杜撰。另外,《调鼎集》里还有“干蒸鸭”,是把切成大块的鸭肉浸泡在甜酒、酱油这两味调料内蒸烂,如果将甜酒、酱油换成酒酿、清酱,也完全可以吧。因此,我猜测,柳嫂的清蒸酒酿鸭子很可能就是用酒酿与清酱蒸成,所谓“清蒸”不是指不加酱油,而是指不加葱姜等作料。
这么精细的美馔,芳官居然嫌“油腻腻的”,一口没吃!就算读者,至此只怕也要含笑认同她“也太可恶了些”。
孟晖达斡尔族,作家。曾留学法国,著有《画堂香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