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荣

鲁迅书《二十二年元旦》赠台静农诗稿，高249毫米，宽154毫米，北京鲁迅博物馆藏。释文：“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依旧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申年元旦开笔大吉并祝静农兄无咎。迅顿首。”无钤印。1933年1月26日书写。

1933年1月26日鲁迅日记：

旧历申年元旦……又戏为邬其山生书一笺云：“云封胜境护将军，霆落寒村戮下民。依旧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已而毁之，别录以寄静农。改胜境为高岫，落为击，戮为灭也。

这幅诗稿先是写给内山完造（邬其山）的，写好后却作废了，又写给台静农。

此作写在一张荣宝斋制的花笺上，木板水印的背景图案为白石老人果蔬图，署“菜根同味借山馆”。花笺尺幅很小，仅为24.8×15.4cm，还不到一张B5纸（国际通用标准尺寸250mm×176mm）大。

笔者揣度，鲁迅写完这幅书法又“毁之”的原因，要么是写得不满意，要么是用“依旧不如租界好”这句话和一个外国人开玩笑，虽然是正话反说，但也关涉民族尊严，似乎不是很妥当，所以才“已而毁之”和“别录以寄”。

台静农是“未名社”成员，上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以列入“未名新集”的短篇小说集《地之子》获文坛赞誉。

1932年11月，鲁迅回北平探视母亲，并应邀作了五次公开演讲，即著名的“北平五讲”。台静农当时是北京辅仁大学副教授兼校长秘书。11月22日，鲁迅与台静农“同往北京大学第二院演讲四十分钟，次往辅仁大学演讲四十分钟”。28日，鲁迅往中国大学讲演二十分钟后，下午由台静农相送至东车站。回到上海后，鲁迅于30日给台静农写信：“廿八日破费了你整天的时光和力气，甚感甚歉。”

正是为了表达这种感谢的心情，鲁迅为台静农写了这幅诗稿。

农历正月初一，鲁迅新的一年第一次动笔，因此信手写了“开笔大吉”，很有仪式感。完全可以想象鲁迅避开尘世的干扰躲进书斋，摆布好笔墨纸砚，屏神静气写下这些诗稿的样子。

说起仪式感，鲁迅还真有。端午节，他门上要悬蒲艾。春节，他家要放鞭炮。不管是悬蒲艾，还是放鞭炮，鲁迅的出发点都是“不敢自外生成”，这一想法，使鲁迅也深深融入传统文化的氛围中。他固然是文学革命的主将，却也是一介俗子。因此，他也愿意在开年之初的诗稿上信手写“开笔大吉”，讨个口彩，图个吉利。

“开笔大吉”这种闲笔在鲁迅书法中偶见，《答客诮》诗幅中的“达夫赏饭，闲人打油”亦是。虽为闲笔，却大见性情，透露出一种闲适的趣味。

在鲁迅的作品中，“大吉”这个词有时用得像一个语气助词，甚至像一个口头禅。比如“放心喝茶，睡觉大吉”；“百无可为，溜之大吉”；“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最精彩的要数对许广平所言：“我略管闲事，就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地方也不寻，丛书也不编，文稿也不看，也不烧，回信也不写，关门大吉，自己看书，吸烟，睡觉。”

无咎，出自《易经》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谓时时警惕，就能免于过失。此处当无灾祸、无过失讲。所以，这一诗稿还带着贺年、祝福的意思。像鲁迅这么有情趣的落款，甚至比书法本身还要迷人。

这首诗是“戏为……一笺”，将时事寓于嬉笑怒骂当中，有很深刻的社会批判性。其时国内政局不靖，日本人正在侵略中国，蒋介石在庐山设立“剿匪总司令部”，指挥五十万大军向红色革命根据地发动围剿。哪里才是安全所在呢？当然是租界。“依旧（到底）不如租界好”，正话反说，寄人篱下，国殇如此，沉痛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