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树
2019-01-20 15:48:00 来源:湖北日报
    □ 米丽宏

    院子里的葡萄架,早剩一架嶙嶙骨头了。立冬后,天天早起扫葡萄叶,一天一小车,推到门外大路边,等清洁工用大车拉走。
    每推叶子到路边,我就看到两排道旁树都在急赶着落叶。下落的叶,缓缓把一个清寒世界拉到我面前。好似以我脚下为原点,城里,城外,老家,更远的远方,满世界都正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
    叶子是树的锦绣小梦;落一片,就等于梦销一角;落一片,树就会清醒一下。等叶子全部落光,树倒清定下来,修炼成了无挂碍的模样。
    至此,树已活成了一把骨。生命的轮廓,章法和节奏,明明白白,呈现在空间里;连岁月雕刻的纹理、节点、疤痕都呈现出来,连枝条细微的希望和走向,都呈现出来。
    冬天的树林,就这样,有了一种清健磊落之风。
    小城城郊水南寺村外,有一处纯纯的白杨林。白杨林的落叶照片,最近在朋友圈火得厉害。禁不住诱惑,下班后专程跑到林子里去看,哦,那落叶壮美,比春花还震撼。树上,一枚叶子也不剩;只有空空的枝子,齐刷刷,一律向上,显出一群白杨万众一心的决绝之意。夕阳红蒙蒙的,涂抹着灰白的丫杈,暖得忧伤。
    其实,白杨落叶时审慎,好像一枚一枚克勤克俭地往下摘;是北风的狂躁,将全部的叶子统统折下,厚厚铺在了地上。白杨树不计较北风的大手大脚,竟卸下负重似的,意气昂扬。这使它们看起来很年轻。
    走在落叶上,暄暄的,像跋涉在印象派明黄的画布上。想起苏曼殊,那个和尚,以诗邀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一次晤面,被他铺垫得如此豪华。白杨树呢,将落叶铺衬起来,是如此酣畅。一尺深的落叶上去打坐,定会悟得更明净的佛理。
    冬天的树里,有一种像老人,纵横盘空,有空旷的空间感。是山里的柿树。它们的枝丫虬曲,黑筋鼓突,像性子不好的人发着怒;指挥着枝子,东一下西一下到处跑,向前向前向前!都忘记把步子收回来了。它们开裂的树皮,如古时的活字板块,一枚枚,排成光阴的无字书。字里行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对意味。我还见过一棵长在山垭口的柿树,所有枝丫,大的、小的、粗的、细的,一律折向西北,像一面飘动中被凝固的旗。
    落完叶子的槐树,比老柿树温顺得多,大枝小枝密集交错,共同撑出一个硕大的扇形。黄昏的太阳,从背后照过,透来绯色的光,真像一把硕大的雕镂木折扇。可是,谁能扇动它呢,唯有北风吧?
    老家屋后有棵香椿,乌黑的主干,光溜溜苍灰的小枝,大枝小枝,都果断地曲折出一种硬骨铮铮的态势,好像将军万里归来,未解甲胄;又像杜甫的后期诗歌,骨骼宽大,气象峥嵘。但是,等来春,香椿芽嫩嘴拙舌笑春风,你才发现,硬汉慈爱地纵容着它们,满满的都是柔情。
    春萌夏旺,秋枯冬藏。冬天的树,隐掉了招摇与浮华;呈现出最简单最磊落的本相。不是没羽毛,是收起来了,不是没青葱,是藏起来了。藏好一切,担一个枯字,像极了书法中的枯墨,在枯中,继续别一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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