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考·如果人到了中年，心气随了身体的衰朽，精神退缩到灵魂之下，就必然中年危机。危机了，就要自救

文/周志强

人生如同赶路，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就有所谓的“中年危机”了。

说白了也没啥新奇。孔子说，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个“不惑”，今天来看，也算是中年危机了——土埋到了大腿根，未来似乎已经一眼看穿，这世上万物都不再勾起好奇。颜如玉也好，花似锦也罢，少年骄矜的快乐，成名趁早的心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人到中年万事休，不是说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而是说做什么事都提不起那口气。

精气神是随着生理的衰退而悄然变化的。耳朵边开始听到各种养生的秘方，偶尔已经有着急的同仁先我一步去了天堂。餐后牙齿缝隙里总觉得塞了点什么，午后上班忍不住就打个盹……种种迹象表明，气吞山河的旧梦要醒了，改天换地的决心要散了。当我年轻的时候嘲笑那些臊眉耷眼的中年人无所用心安于天命，却不知原来气力不足乃是中年危机之第一步。

进而勇气不佳。中年之可怕，乃在于总喜欢证明足吃足喝足睡的重要。少年人要改变世界，中年人却连自己也懒得改变。唏嘘不已反复感叹，一把遥控器可以度过一天，一杯茶可以忘掉过去和未来。除了看见儿子女儿时眼睛刹那一亮，其余时刻更愿意烟酒默然。什么安详自在宁静致远，或者珍惜感恩平安是福……说起来都是镇定自若，也不过另一种畏首畏尾。

如果人到了中年，心气随了身体的衰朽，精神退缩到灵魂之下，就必然中年危机。

危机了，就要自救。

王跃文写过一个有趣的小说《爱历元年》。这个世上有公历有阴历，可是，相爱的人却要建立“爱情的日历”。于是，爱情就成了人生危机最好的良药。在爱历元年，男女主人公自然激情如火，燃烧四方。可是，一年年下来，距离爱历元年越远，情感的热度越淡。于是，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都尝试再次邂逅爱情，重建爱历元年时那种孤注一掷的激情。

这部小说把中年危机的逻辑演绎到了极致：所谓危机，并非一定衰朽不堪昏沉待死，或许琳琅满目夜夜惊喜。在一部名为《情圣》的电影中，刻板机械的工作和定时欢爱的生活，让男人错把爱情当作生活的意义。

其实，中年危机的另一面，乃是想方设法掩盖这个危机。或者干脆点说，所谓中年危机，也就是不肯成为危机的危机。打开手机证明自己曾经吃过的美食，说起酒话都是曾经见到的名人，动辄怀念青春时代荡漾伟岸的激情，一不小心就唠叨买了几套房子套过几群白狼；我看到那些满嘴说着“悠闲人生才是真谛”的人们脚步匆匆飞来飞去，我看到朋友圈里大家无处不在的国际生活和高大上的山水风景……这满目的繁华，却原来是中年人满目的苍凉；而忙碌充实的幻觉，掩盖了无所去无所往的内心。

制造被需要的感觉与制造有价值的人生同样荒诞。前者掩盖危机，后者产生危机。

中年危机并非年龄使然，也是历史使然。蒸汽机的动力，不仅推动了火车，也推动了改天换地的鲁滨逊式的热情洋溢与乐观积极。今天，堂皇的客厅与豪华的汽车，迷人的风景与舒适的沙发，养育了一个时代的“中年危机”。到处都是鼓励舒舒服服地躺着坐着卧着，很少见跑着叫着扛着。柔情蜜意和无所事事，这才是中年危机的真实面孔。

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同。不过到了中年这份虚妄才会真的被领略。没有比这样的勇气更值得激励：敢作敢当和无所作为，若都是没有价值的，那么何不选择前者？

在人生的大道上，随时准备躺下的人，就是中年危机的人；而还要高歌走下去的人，才见真正的价值。

周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