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码·就像杜拉斯那句广为传诵的名言：和你年轻的时候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文/张斌璐

从《那些年》到《老炮儿》，电影追忆成了一种风气。老人爱追忆往事，是对自身年老的不甘心，渴望回到青年时代；而年轻人来追忆更年青的往事，则是自诩为老人，嫌时间走得太慢。现在拿“记忆”来做文章的商品确实不少，常常还弥漫着一种哀伤的怀旧气氛。

严格来说，怀旧这种气质不是今天的新潮。对于记忆的美化在任何时代的文化修辞中都能找到，几千年前的苏格拉底或者孔子都发表过这样的苦恼。在思想家们的眼里，当下时代通常是最糟糕的时代之一。我们也常说“人心不古”，表示人心已经变坏了，这才需要怀旧。不过，在所怀念的那个“旧时代”里，人们往往也这样说，同时怀念着一个更加古老的年代，这就显得多少有些幽默。

每个人怀旧其实不太一样，唐璜般的花花公子也许会怀念当初风花雪月的生活风景，但天生困窘的人则显然怀不起这番旧情。过去王小波写《黄金时代》，算是好好戏弄了一下旧记忆，不过同样这份记忆，换一个人或许便不觉得荒诞，相反会感到充满历史的悲壮感。

北京的老炮儿们在电影里像迟暮的英雄，看上去确实感人，实际上未必真实。当然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是好看和感人，对于电影来说，是否真实不重要。观众们掏钱来看电影，就要为这份“怀旧”来买单，别的可以不管，但这份“英雄迟暮”的料，必须加足，不能短斤缺两。

同样的道理，除了北京的“老炮儿”，还有上海的“老克勒”，最关键的是一个“老”字。你要老，必须足够老，老到被历史所遗弃，让人们都慢慢忘记了你曾经不老的年代是什么样，那样才足以让人们真正爱上你。就像杜拉斯那句广为传诵的名言：和你年轻的时候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所以怀旧的风气更像是堂吉诃德面对着风车大战，你说骑士和风车英勇大战，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在彼此相爱呢？怀旧的愁容骑士比谁都需要那架风车，因为只有那架风车才寄托了他所有的想象、情怀、记忆，他永远都难以战胜风车，因为他本身就臣服于这一切之下。他需要的是，对于中世纪骑士生涯的缅怀。

观众们的怀旧，包括历史中的诸多“怀古”，所怀念的非但不是真正的“旧”，而且更像人们刚刚建造起的一个全新的想象。这份想象的外形，实际上随着真正的时代更替而变化，却穿上了一件“老炮儿”的外衣。这份想象，实在成为了众多信徒膜拜的历史雕像，怀旧的偶像。

然而，偶像必定黄昏，偶像也必须黄昏，只有在黄昏的夕阳之下，偶像才会布满神圣的光晕。人们所怀念的，只是“老炮儿”们的“老”所萌发出的神秘色彩，就像江湖中所流传的那些神秘传说。借助这种神秘的光晕，人们足以抵御现实的诸多残忍。鲁迅在小说中说到赵家秀才进学，阿Ｑ也手舞足蹈地表示沾光，宣称本家也姓赵。这何尝不是阿Ｑ的家族怀旧？但赵太爷的一个嘴巴赏得十分干脆，“你哪里配姓赵？”

很多时候，赵太爷的这个嘴巴也能打醒不少陷入“怀旧”梦里的人。怀旧固然令人产生忧伤的愉悦，若是在怀旧中遮蔽了现实的双眼，那也难免会吃大嘴巴的。

张斌璐文学博士，目前从事文化和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