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欧阳春艳
去年11月底至今年1月上旬,作家池莉应邀前往德国、法国、英国进行了一趟文学之旅。与欧洲读者交流自己的文学创作,介绍故乡武汉的人文历史,池莉此行内容丰富。日前,访欧归来的池莉接受了长江日报读+周刊记者专访。
向欧洲人讲“武汉故事”
近些年,池莉先后走了十几个国家。无论是去美国参与国际写作计划,还是去南非看足球世界杯,她几乎都是背着双肩包独自上路。
“这一次又是我的文学孤旅,欧洲读者似乎更欣赏这样的作家,有勇气独自一个人朝他们走去。”操着并不特别流利的英语,1个多月里辗转3个欧洲国家进行多场文化活动,池莉认为这样的经历更符合自己的作家角色,“我认为作家必须是孤独的”。
在准备此次欧洲文学之旅时,池莉考虑较多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向外国读者介绍我是谁?
池莉坦陈:“去法国并不用太担心,因为我的20多部作品已经在法国出版发行,我还有自己的读者俱乐部;可是德国、英国的读者对我就相对陌生了,如何让他们对我和我的城市产生兴趣,这得好好想想。”
池莉最后找到的办法是,每次演讲开始前,请外国读者看电子地图,让他们定位到武汉。“我给他们讲这里有大江穿城而过,这里有漆器、编钟、黄鹤楼、高山流水等等,我还给他们讲清朝人的大辫子就是因为这里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而终结”。
这番介绍后,原来只知道北京、上海、广州、西安的外国读者,连连对武汉这样一座文化历史底蘊丰富的中国城市而感叹。“我在演讲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是继承了武汉这座城市的文化血脉,才能成为一名作家;对我不熟悉的外国读者,也因为我身后的这座城市,对我更加感兴趣或更加了解。”池莉说。
外国读者对中国文学兴趣很高
此行,池莉感受最深刻的是,欧洲的文学生态与国内不同,“没有人山人海的喧嚣场面,每一场文学活动的参与者不超过百人,大家穿着西装革履、晚礼服出席,安静倾听我们朗诵、谈话”。
几场活动中,池莉用中文朗读了自己的代表作《生活秀》片段。在德国时,一位专业话剧演员用德语朗诵了整整45分钟,台下好多外国读者流下了眼泪。“那个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文学的神圣,即使语言不同,文学的力量也能让我们产生共鸣。”池莉说。
“我原来以为外国人不喜欢开会,结果发现在探讨中国文学的时候,他们是不吝惜时间的,活动中提问不停,散场了还要聊,然后去吃饭继续聊,一次聊三四个小时很正常。”池莉惊异于外国读者对于中国文学抱有如此高的兴趣。
池莉特意将德国一场活动的入场券带回国,她指点着其上一枚小小的银色芯片说:“读者回家后还可以读取这枚芯片,获得更多关于我作品的材料,欧洲人对于文学的认真,值得我们学习。”
受邀为法国版连环画《红楼梦》作序
欧洲交流归来,池莉在办公室收到几本国外寄来的书。其中一本寄自日本,是《口红》的日语版,封面上是宽阔的长江。她看着这厚厚一本书很高兴:“我的《口红》在日本翻译了整整9年,终于出版。日本译者山本勉实在太认真了,一字一句抠字眼,生怕不够精准。”
山本勉还在书中夹了一枚明信片,介绍这本书的封面是他特邀水彩画家今田信胜所作。他用中文给池莉写道:“希望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带着今田先生的原画去武汉,能够跟您见面。”
与日文版《口红》同时寄到的,还有一本泰文版的《她的城》,译者是泰国的诗琳通公主。2013年,诗琳通公主因为这部小说,专程来武汉踏访。池莉告诉记者:“诗琳通公主在泰国实在太有影响力了,这本书是泰国出版社再度加印的。”
最令池莉喜爱的,是一盒装帧精美的《红楼梦》连环画,寄自法国。这是法国第一次用“小人书”形式出版这部中国名著,而池莉正是这套书的序言作者。池莉原本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邀请写序,这次去欧洲交流,她才了解到外国出版社对于人选的慎重,“必须是坚持冷静、低调写作品,但又具有读者号召力的作家”。
谈到自己的作品在海外受到欢迎,池莉非常谦虚:“中国文学在国外还远谈不上多么有影响,大家仍然是在摸索之中,我们应该找到好的译者、好的海外推广人,但最根本的是,我们得创作出真正好的作品。”
这里还是
她的城
这里还是
她的城
记者欧阳春艳
近十年,在国内名声响亮的池莉变得十分低调,并不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我注意到,她少有的几次媒体亮相,多与“国际化”有关:泰国公主诗琳通因为翻译《她的城》,专程走遍池莉笔下的江城小巷;作为唯一受邀的中国作家,池莉前往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就连新长篇叙事散文《立》,池莉写的也是在英国留学的女儿。
此次专访池莉,距离上次面对面的深度采访,时隔3年。让我意外的是,在说到国外的经历时,她的嘴里偶尔会跃出一些英文俚语,发音已是相当标准。在某个瞬间,我甚至大胆猜想——她的下一部作品,故事并不会发生在武汉,而是在纽约或者巴黎、伦敦?
直到谈到她的小说创作,我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池莉告诉我,自己仍然经常在武汉走街串巷,与普通人聊天,“你知道不知道沈阳路附近有个蛮有名的清真牛肉铺?老板夫妻都是生活在武汉的回民,老板娘以前是店员,后来嫁给老板,两人在这里卖了一辈子清真牛肉,看尽武汉沧桑”。
据说池莉的下一部长篇小说将在年底出版,我问她小说故事的背景是否仍在武汉?她答得干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创作背景,我还能写哪?
【访谈】
池莉:作家先有好作品,再谈其他
记者欧阳春艳
2015年12月,池莉在德国柏林朗诵会上本人供图
他们只请了“池莉”一个人
读+:此次为期一月的欧洲文学之旅,你参与了哪些活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池莉:此次出国文学交流,是应德国、法国和英国邀请,我做了三场朗诵,两场演讲,一场与法国读者的面对面,两场去咱们中国大使馆讲座。
这些文学“活动”,其实就是我的工作。最大的感受之一是老外不给你讲客气的,尽管他们口口声声尊称你为著名作家,但你答应做几场朗诵和演讲,你就一定要遵守协议,他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场所,广告早就出去了,报名早就截止了,经费预算也年初都决定了。
他们对文学活动非常认真和敬重,所以我也非常认真和敬重。一个人拖着沉重行李,靠着十分可怜的英语,分秒不差地奔波三国各地,再苦再累只等闲。因为我知道,我个人的行为举止,在老外眼里,首先就是中国人的形象和教养,至少我得要自己的脸面。我在国外,比在国内能够吃苦多了。国内的文学活动,咱们同胞多讲客气多热情,迎来送往,生怕你受累。往往是我一到国外,立马想念祖国。
不过,老外为我组织的每一场效果都很不错,细节严谨,整体设计和创意,都超过我的想象。来参加的人许多都是西装革履和晚礼服,听得专心致志,提问非常踊跃,恋恋不舍,久久不散,和你聊个没完。还有人当场网络搜索,一定要找到武汉这个城市,还盯着看,好像他们非常热爱我的小说,非常向往武汉这个城市。所以,无论如何,这种文学氛围真的很好。
读+:近几年你出国进行文化交流,为什么大都选择独自上路?
池莉:因为对方邀请的就是“池莉”一个人。因为老外的经费预算都很抠门,从来不考虑你是否需要助手陪伴和照顾。
受邀理由是“孤僻”和“冷静”
读+:你会如何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以及武汉?他们是什么反应?
池莉:在柏林的第一场朗诵会,我就受到了老外提问的启发:你在中国的哪里生活和写作?
我想,我介绍自己,得让在场的人首先认识武汉。于是后面几场,我首先是请他们用互联网搜索长江,定位到武汉市。在地理上看见武汉以后,我再请他们跟随我,回溯历史,从两千多年的春秋战国,从楚国高度发达的文化、文学、音乐以及历代辈出的文人墨客,走到今天我这里,我告诉他们:池莉之所以天生就是作家,主要是血脉之中的文化基因使然。
反响很好,大家一听就笑了。也都很震惊武汉是这么一个历史悠久且辉煌的文化古城。
读+:外国读者对于你的作品有足够共鸣吗?他们能否完全理解你小说中描写的武汉及武汉人?
池莉:法国读者共鸣更多,因为法国连续出版我的书十几年了,又刚刚上线了9本电子书,全球都可以电子阅读。德国人更乐于细致探讨。英国人则注重语言精准,检讨他们自己的英语翻译有问题。
读+:外国读者提过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问题?
池莉: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基金会在决定邀请您之前,做了多次调研和论证,发现近十年来,你在社会媒体上见报率很低,在网络博客上也很不活跃,还再三申明绝对不申报任何文学奖项,但是您的书,依然持续地拥有读者,于是我们决定邀请你。我们的判断是:池莉是个性格孤僻的能够冷静下来的作家,我们认为这样的作家更值得期待,您认同我们的判断吗?”
我的回答是:“我尊重你们的判断。我希望我比你们判断的更孤僻,更冷静,更值得期待。”
现场爆笑。
中国作家在海外
处于被慢慢接受的阶段
读+:现在国外社会很希望了解和认识中国,中国文学在这方面可以做些什么?
池莉:对于世界来说,因为互联网,中国每天发生的新闻不可能是什么秘密,但随之而来的疑问是:新闻哪些是真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外更愿意信任文学,虚构往往比真实更为真实。我们要做的是:把文学作品写好。
读+:2014年你作为唯一受邀的中国作家,前往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这3个月里有什么重要收获?
池莉:一个人背着行囊,给你的是英文地图,每天收到的活动通知都是英文电邮,报税也是英文,假如你不去报税,那你就违法了,就不可以领取报酬!这就是重要收获:认识了个人生活都在法律规范之中,所以时时刻刻要遵纪守法并用法律保护自己。
认识了美国尽管邀请了你但不会有谁会为你一个中国作家去说中文,所以每天恶补英文。认识了在美国一定要勇敢,要敢于用一口烂英语投诉,比如我房间冰箱噪音很大,宾馆经理会假装不知道,她就等着你投诉,不投诉是不给换的,你一投诉,她立马就道歉就换新的。
认识了在美国朗诵、演讲或者讲课,你要理直气壮谈自己,美国作家没有“我们”这个词,作家就是一个“我”,我的城市就是一个武汉,别扯什么北上广或纽约。
有意思的是:尽管生活艰难和紧张,却文思泉涌,写了长篇构思,写了大量诗稿,满载而归。
读+:你认为中国作家作品目前在海外的影响力如何?还有哪些需要努力的地方?
池莉:我个人认为,影响力还谈不上,还处在一个被了解和慢慢接受的阶段。
作家沉静下来,坐稳冷板凳,拍拍脑袋,认真思考,慢慢去写——这才是根本,是最需要努力做的事情。
读+:中国文学能否走向世界,有人认为最关键是要有好的翻译,有人觉得是要有好的推广人,你的看法如何?
池莉:二者都需要。但是首先需要作家出好作品。先有好作品,再谈其他。一天到晚在社会上搞热闹,忙于沽名钓誉,肯定不成。专业的事,要专心做。
我隔三差五要在武汉街头转悠
读+:你最初是写诗歌出道的,大多数读者却是因小说而熟知你。我们注意到你刚在《上海文学》第12期上发表了9首诗歌,是什么促使你重返诗歌梦想?
池莉:我不是重返,我一直写诗,只是没出版。诗歌一直被我自己视为灵魂的张扬和滋润,一直珍藏于自己抽屉。今年要出版第一本诗集了,《上海文学》刊登的新诗,就是来自于诗集。或许这辈子就出这一本吧,这也是被朋友鼓励的,我总觉得诗很隐私。
读+:据说你有一部长篇小说正在创作中,能透露一下具体情况吗?是否仍以武汉为写作背景?
池莉:是的。如果工作和出版状态都正常,新长篇应该年底出版。书出版了,你们就知道是什么了。武汉是我唯一的文化载体,我写的人物当然肯定生活在武汉。
读+:作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你觉得这样的创作方法在如今正受到什么样的挑战?
池莉:这也正是近年来我反复思考的问题。当年在我的“新写实”系列小说发表之前,我面临同样思考,终于找到一种新写实的写作方式,突破了十年“文革”的英雄人物三突出那种写作话语。当今社会新闻已经高度普及,写实已经非常容易流于新闻碎片化。对文学表达方式的重新思考与自我检讨,再一次到来。文学面临的挑战是空前艰巨的:剔除新闻碎片,直达个人心灵,我正在为此努力奋斗。
读+:近两年大家都在讨论“文学的新闻化”问题,一些文学作品被批评为“新闻串烧”,你怎么看待新闻与文学的关系?
池莉:新闻永远替代不了文学,文学则可以恰当涵盖新闻。但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涵盖?如何富有意味地涵盖?如何上升到文学审美层次的涵盖?非常不容易。
读+:最近十年,你很少参加公众活动,除了到国外参加文学交流,以及日常写作,大量的时间花在了哪里?
池莉:我没有大量时间。我总是时间不够。国外文学交流和出版的时间倒是很少量,个把两个月算长的。
我隔三差五要在武汉大街小巷转悠,一个人,到处走,到处看,和熟人或陌生人聊天、喝茶、谈古论今。我还在湖北地县到处走。还在其他省份到处走。只是不参加集体笔会,只是我一个人的行走与思考。
随着年纪和阅历增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我需要花大量时间,学习、阅读、发呆、检讨自己、以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所以就没有时间参加公众活动了。
池莉向中国柏林文化中心捐书
本人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