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奥运会那年的四月份,回校聚会,这是毕业二十多年后明宇第一次见到同班同学,不过当年的班长王劲风没有来,听说他生病住院了,在深圳。刘铁阳呢,也没有来,说是他家里有点事。李小榴还是当年的娃娃音,她穿着黑衣服,端庄凝重。看见她,明宇骤然心惊。
叙旧,明宇说起当年三人一起去过汉阳看《蝴蝶梦》,小榴说,是啊那次。她想起了当年王劲风的样子,那时候,她说。然后她说,刘铁阳其实是王劲风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啊,明宇不知道,她也不会观察,大学四年她基本没有成长,始终是个懵懂人。她听小榴说,那次其实是,王劲风想撮合你和刘铁阳,想让你们俩好,所以拉你一起去汉阳看电影,还特意到他家吃了顿饭。明宇突然记起了刘的小姨,那个皮肤白腻,眼睛细长细长的女人,她额前那只象牙白玉发卡,那层包浆似的光泽。他的小姨肯定不是一般人。明宇再一次叹道。
五月份,明宇接到手机短信,说王劲风去世,就在北京人民医院。遗体告别。事情突如其来,“五一”的时候还好好的,大家都以为不久就能出院。明宇坐地铁去,在医院外面和同学会齐,见到了二十多年没见的刘铁阳,他没去聚会原来是跟王劲风有关。告别室里黑压压的人极多,看上去都是从深圳来,男男女女衣着体面,虽是一水的黑色,却都质地优良剪裁讲究,有几款甚似高档礼服。明宇第一次见到王劲风的妻子,她大吃一惊,这位遗孀完全不像她想像中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样子,她身材高挑气质娴雅,和她那修身的黑色裙服相得益彰。她端立在一个令人嘱目的位置,接受众人慰问,非常压得住场面。而且她显得那么年轻,简直不像是原配。同学说,就是她。这位当年的公共汽车售票员。她不但是售票员,她还是他们省重点中学的校花。所以,事情都是隐藏在背后的。
王劲风躺在白色的鲜花中。他胖了一点,跟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如果在街上遇到,不会认出来。大学毕业的当年,那时候,明宇还在她的边远省份广西,王劲风和刘铁阳一起来南宁开会,三个人到南湖划船。因为王劲风,明宇特别兴奋,她把木桨拍得到处是水花,大笑不已,还大声告诉他们,岸上那棵特别高、树干灰色的树就是著名的木棉花树。后来明宇离开本专业,跟同学就再没有联系。
满大厅都是陌生面孔,每人一支白色玫瑰,是仪式主持方发给的。绕遗体一周,把鲜花放到他的身旁。明宇和李小榴排在一起,小榴步子滞重,脸上看不出悲伤,在遗孀跟前勉强握了握手,不发一言。告别之后两人越过人群,走到过道。小榴一下就靠倒在过道的墙上,她的脸扭着,哭了。明宇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抱住小榴,她的身体跟这个她使劲抱住的身体一起抽动起来,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悲伤,泪水涌出。而小榴也唔唔地小声哭出声来,紧硬的身体也随之变得舒缓一些。
又过了五年,离大学毕业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已经五十多岁的罗明宇到深圳看望在那儿工作的女儿,她已经提前退休,平日无事可做,有时候她会到图书馆翻翻报纸杂志。有一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她遇见了刘铁阳。
铁阳多年前就跟着王劲风到深圳来了,一直没结婚,当然也没有孩子,现在是他在照顾王的妻子。他们在阅览室的角落里聊了一会儿。那时候真年轻啊,什么事情都是懵懂的。她回想起从高天阔江入到杂乱逼仄的棚户区那种明明暗暗的印象,狗、水坑、腊肉红菜薹、那把有宽边花纹的椭圆镜子、蓝色格子的布帘、墙角的木梯子,一个女人姣白的脸庞从这片幽暗中浮出,她眼睛细长,额头上别着一只象牙白玉发卡,她为什么始终没有说话?她从前是干什么的……
她问起这位小姨。刘铁阳沉吟良久,说,她这一辈子啊,你是不可能想象的。再次沉吟之后他又补了一句:我这一辈子,你也是不可想象的。明宇殷切地望着他,他却没往下说什么。明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珍贵的话题沉沉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串珠宝掉进河里,你再也捞不起来了。刘铁阳最后只是说,小姨一直跟他在深圳,两年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