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他说起自己的研究,总是那么如痴如醉,旁若无人。他根据一次日食记载的时间考证出孔子向老子问礼是在哪年哪月哪天
文/李昕
杨义先生作为当代学人,所显露出的大家气象,在同一代学者中十分罕见。
他的成名作是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煌煌三卷本《中国现代小说史》,1990年以后又写出了《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李杜诗学》《楚辞诗学》等著作,成为古典文学专家,以至于不知情的海外学者怀疑中国是不是有两个杨义。再之后,他出版《中国叙事学》,以中国文学的经验和智慧为本,参照西方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叙事学理论,形成具有现代中国特色的学理体系。
下一个十年,杨义显示出更大气魄。他大胆提出一个“大文学”概念,著作《中国古典文学图志》5卷本列入国家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首先出版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图志——宋、辽、西夏、金、回鹘、吐蕃、大理、元代卷》,明眼人一看书名就可以知道,这本书和以往的文学史写法有多大不同,特别能体现他的“大文学观”。
杨义先生的治学经历,可以说是一个传奇。他今年69岁,出身贫苦。从五岁开始,他就像所有农村孩子一样帮助家里忙生计。七八岁的时候,一位外乡来的老师路过,询问你们愿意上学吗?几个孩子点头之后,便成了学校的第一批学生。
杨义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读书的种子”那一类人。他在恶劣的条件里爱上了读书。小学毕业,他以优异成绩进入电白一中,只能每周带着红薯和萝卜干,在烈日炎炎下走20多里绕路去上中学。大学新生入学时,别的同学提着旅行箱、手提包,而他是背着麻袋来的。麻袋里面装的是没有被套的棉胎,他只有最简单的换洗衣服,根本就没有鞋。
上大学一年后,“文革”开始。他不敢跟着胡闹,因为学习的机会得来不易。专业不能学了,毕竟可以读书。他花5角钱买了降价处理的三卷本《资本论》,硬着头皮啃了一年,做了几大本读书笔记。伟人的眼界与气魄,对于他日后致力于全局性的“大文学”思考,对于他追求高屋建瓴的学术框架,显然是带来了一些影响。这期间,他找到什么读什么,“三天一小本,五天一大本”,乐此不疲。
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杨义十年磨一剑,完成了150万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奠定了他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上世纪80年代他写现代小说史时,我就见识过他读书的疯狂。他是一书包一书包从资料室往家里借书的,每周借一批,还一批。
杨义的太太张环讲过这样的故事:因为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了,他坐着想,站着想,走起路来也想,出门时在门口换鞋,他仍然是一脑门子学问,以至于他穿了一只皮鞋一只旅游鞋去上班,自己竟然不知道。又有一次,他书桌前的窗子坏了,玻璃破碎,掉下来,砸破了他的脚面。他看到出了一点血,也没在意,继续写作。等到晚上,太太回家,才发现地上已经流了一摊血,把他的脚围在中间,而杨义却浑然不觉……
有不止一位学者对我抱怨说,不敢和杨义聊天呀。一旦让他说起自己的研究,他总是那么津津乐道,如痴如醉,旁若无人。他会细致地向你说明,他根据一次日食的准确时间考证出孔子向老子问礼是在哪年哪月哪天;为什么司马迁的《史记》对于老子和庄子故乡的交代详略不同,而他考证出连司马迁也不知道的庄子家世;他还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论语》的成书曾在不同阶段经历过三次编纂过程,这是两千年来无人发现的秘密。谈话时,他注意不到周围人们的表情和反应,只顾一味说下去,有时一口气可以说上两三个钟头,也不管对方的肚子是否已经饿了,因为他自己意识不到肚饿。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执着和专注,加上深厚的学术积累,再借助现代学术的理念和方法,杨义的学问显示了一种少有的大家气象。
李昕出版家,三联书店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