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笺·燃香的时候，将香炉放在香盘当中，盘中注上热水，让热水散发的蒸汽洇润炉中升起的香烟

文/孟晖

“睡起小奁香一缕”，读宋词的时候，常常遇到将“奁”与“香”连在一起的句子，而凡是在此般语境中出现的“奁”，都是指香炉。

“奁”的本义原是指各种带盖盒。于是，女性盛装梳妆用具的套盒，名为“妆奁”；其中，用于装铜、银镜子的镜盒，则称“镜奁”。因此，从汉代起，文学中一旦出现“奁”、“宝奁”等字样，大多是指妆奁、镜奁。如梁朝刘缓《镜赋》咏道：“欲开奁而更饰，乃当窗而取镜。”这一用法一直延续到宋代乃至明清，故而宋词中并不乏以“奁”来指称女用妆匣的情况。

北宋词人张先《于飞乐》一词中即云：“宝奁开，菱鉴静，一掬清蟾。新妆脸、旋学花添。”毫无疑问，此处的“宝奁”是指镜匣——镜匣打开，镜子被取出，就像一轮明月般清光照人。女性对镜化好了脸妆，然后再贴上花钿。

不过，在宋人那里，“奁”也成了香炉的名称之一，当时日常生活中就习惯把香炉呼为“香奁”，如《武林旧事》记述淳熙九年南宋宫庭过中秋节的场景，香远堂上，“凡御榻、御屏、酒器、香奁、器用，并用水晶”。四川彭州出土的南宋窖藏金银器中，一件已残破的香炉承盘上錾有铭记：“香奁一座，厚德堂，重七十两。”可知，宋时，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会把香炉叫做香奁。

堪为参考的是，明人编撰的《宣德彝器图谱》一书中，列有“宫奁炉”这样一种款式。据书中记录，宣德年间铸造了一百多只“六龙宝莲宫奁炉”，这种香炉不仅摆设在皇后的坤宁宫中，每位妃嫔以及公主的名位之下，也一一配备了十只之多。

《宣德彝器图谱》中，名以“宫奁”的这种香炉，造型小巧而朴素，炉身的形式接近于无把的茶杯，但是在体积上要大于后者。《遵生八笺》“香炉”中说：“平日，炉以宣铜、潘铜彝炉、乳炉，如茶杯式、大者，终日可用。”最后一种“如茶杯式”，显然便是指宫奁炉。

该《图谱》明确地记录着，宣德年间铸造的六龙宝莲宫奁炉，是“照元朝内府姜铸六龙宝莲宫奁炉款式”，可知在元朝的皇宫中，如此造型的香炉就已经是陈设的常物了。不过，这种香炉其实最早是出于宋人的创造。在著名的《听琴图》中，可以看到，正在调琴的宋徽宗身旁，乌漆高几上喷芳吐麝的一具小香炉，造型恰恰与六龙宝莲宫奁炉非常接近。可见，此种“宫奁”香炉，本是传承于宋代宫廷。

当然，在宋代，这种茶杯式的小香炉并非仅限于皇宫之中使用，实际上，近年考古发掘中频频出土类似高脚杯造型的宋代瓷香炉。可见，在两宋时代，这种杯式香炉在日常生活中是相当地身影活跃。即使到了明代，《遵生八笺》还夸赞杯式香炉“终日可用”，显然，这种香炉造型朴素，构件简单，方便使用，经得住实际生活的检验。

从《宣德彝器图谱》的插图可以看到，“宫奁炉”配有穹式炉盖，盖上铸有精美的六龙、博山纹浮雕；在炉盖的中心，则有提纽突起，做成一朵盛开莲花的造型，莲蓬上的颗颗莲籽实则为镂空的圆孔，正好成为吐散香气的出香口。与香炉相配套的还有一只香盘，燃香的时候，将香炉放在香盘当中，盘中注上热水，让热水散发的蒸汽洇润炉中升起的香烟。

书中还说明，带有博山纹的炉盖象征蓬莱三岛，而香盘则寓意旃檀香海。所以，当陆游写下“窗明几净，闲临唐帖，深炷宝奁香”（《一丛花》）这样的词句时，他身畔，有一座小小的连盘香炉，将古人心目中的宇宙化成微缩的幻影，伫立于案上。

孟晖达斡尔族，作家。曾留学法国，著有《画堂香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