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
一
每当看到妈妈哭泣,莫名其妙的,她就哭起来,我就一阵束手无策。
慢慢,慢慢,我理解了,这是因为她老了。
年轻时的她,不是这样的。
现在的她衰弱了,意志力衰弱了,抵抗力也衰弱了。
总是泪流满面的,泪水根本止不住,似乎直到生命终结,除了哭泣,还是哭泣,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有些时候,她是安详的,和平的,静止的,眼神很茫然,精神也空虚,但是,一旦面对现实,一旦重新有所意识并且重新开始思索,马上又会开始哭泣。
哭得很激烈,令我很揪心,却又无法使她平静。
慢慢,慢慢,会好的——有人对我说。
你是说会不哭了吗?——我问道。
不,是说哭会变得温和,慢慢,慢慢,时断时续,一连好几天,一连好几天。
二
营养的针打下去后,妈妈又恢复过来了。
恢复过来后,她又吵起来,一会儿提一个这样的问题,一会儿提一个那样的问题,开始自己折磨自己。
“为什么要抽血?”
“为了化验呀!”
“不是已经抽过一次?”
“这次……因为……”
“抽我的血是为了卖……”
“不是……是要化验……”
“请拿文件来,我要看文件,不然,我不抽!”
“……”
马上就闹着要出院,要医生拿出红头文件,看上面有没有抽血的要求。
再多的温柔也无法溶化她心中的那种冰冷,那种焦躁过后的冰冷,那种怀疑过后的冰冷,那种警惕过后的冰冷。
她总处在斗争之中,面对无数假想的敌人。
好不容易恢复生命,却又开始另一种痛苦。
更多的痛苦接替先前已经知道的那些痛苦,继续侵蚀着她的生命。
三
大街上噪音减弱了。
整天在这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也都疲惫地回家了。
黑夜来临。林荫树间的路灯亮起。神志不清的可怜母亲吵了一天也累了,终于开始今日的安息。
但愿半夜,她不醒来,不再拿着那只手电,进行她那神秘的搜寻。
我又想起那天夜里,待她重新安睡之后,一人穿过这条大街。
大街与那环形路口相遇之后重新分开,变成几个异样的直角,向那四面八方延伸。
我的头上,那个夜空,也被电线化整为零。
黑夜,尽头,非常宁静,灯光也在逐渐消失,时不时地有车驶过,不是“大货”,就是“出租”。
我慢慢地走近江边,看着好似月光的水影,一江波浪正在远去,冷漠地拍打岸边卵石。一个黑影,远方飘来,舞着,蹈着,伴着节奏,节奏在那云上交叉,而话语——我心中的无声话语却在最后的安息之中一点一点如风消散。
四
又是一个星期六,仍然下着雨,这个星期一直下雨。
地上落了许多树叶,树上还有许多树叶。
医院不远的车站上方,悬着一片灰色的天空,潮湿,阴冷,低垂着。不少麻雀上下翻飞,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饿。
这是一个空虚的日子,如果没有事,可我偏有事,因为母亲病,其病恰又在其脑,幻象重重,思想重重,药物也难将其清除。
“错就错在要思想”——忽又想起这句话,这句话谁说的?
“病就病在要思想”——这是此刻我的感受,这句话是我说的。
五
就这样,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现在,妈妈,什么样了?那天,我的心里一酸,接着,好久,好久,隐痛,写了下面这段文字:
妈妈,躺着,一动不动,已经多年,啥也不知。
大便不知,小便不知,吃饭吃菜也不知。
知的就是对着我笑,看着我笑,她也笑。
这笑让我想起儿时,指着她对别人叫道:我的妈妈!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即使你就这样躺着,哪怕你就啥也不知,我还有你,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