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她那躁动不安的青春，她那视金钱如粪土的孤傲，她那骨子里头的逞强与反叛，她那自尊自爱自恋与刻薄，都化身为简

文/池莉

趣事多在平常中：这一次，英国企鹅公司在中国重新出版中译本《简·爱》，请我写个序。我以为，这不过就是我日常工作之一项。意外的是，当我安坐窗前，重新翻开《简·爱》，忽然一股波澜扑面，厚厚的小说，再也放不下来。一场郑重的重读发生了。

大约可以这么说吧，自从《简·爱》在1936年，由上海生活书店首次出版中译本，到1952年至1962年的几次重版，然后1980年再次面世，英国女作家夏洛蒂的《简·爱》，蜿蜒曲折地存活于中国读者内心深处，成为一代代中国女孩永远的爱情经典。那些身体有一些病愁且有一些文青情调的；身世有一些孤单且又充满感性热望的；人格有一些清高且鄙视俗世的；才貌自视卓绝却命运多舛的，无有不读《简·爱》，一读，就把自己变成了简。不管眼下多么不顺利，反正最后总归会遇见真命天子罗切斯，颇为励志。就这么读，也是一种好，青春读法，用粉色梦幻安慰灰色现实，每一天似乎过得快了许多。

《简·爱》读法，却还有成熟与深入的一种。那就是：不再有青春迷惘，不再误将中国当英国，不再把自己装成简，不再把男人都当罗切斯特。直接就当《简·爱》是一部小说。翻开书页，眼睛和心神都一一安放，一路跟着文字走，不慌不忙读下去。

原来，《简·爱》是英国160多年前的现实社会。那个时代，正由维多利亚女王强有力执政。这位英国女豪杰，让资本主义突飞猛进，科学发明鬼斧神工，商业利润滚雪球般增长，社会各种细胞空前活跃，一部分人飞快赚到不可思议的巨额财富。

巨大的贫富差距使穷富矛盾日益尖锐，而不穷不富却又温文尔雅洁身自好的小资产阶级，自然成为社会的缓冲剂。小资既用温婉的人道主义精神消解暴力革命，又十分清高地以宗教信仰良心美德来鄙视大资，暴发户的利欲熏心贪得无厌，在坚守优雅的小资面前，总不免自惭形秽。庞大的小资阶层，成为资本主义暴发时期最可爱的人。

于是，夏洛蒂，这个只活了39年的女作家，这个出身于小资家庭天生一副小资灵魂的文学才女，正可谓恰逢其时。她那躁动不安的青春，她那视金钱如粪土的孤傲，她那骨子里头的逞强与反叛，她那自尊自爱自恋与刻薄，都化身为小资女子简。又恰好呢，商业的发达与商业秩序的规范同时进步，英国的公共事业日益兴盛，言论、出版、求职、慈善甚至广告等等，都已经普惠于社会。

很自然地，夏洛蒂得到了成全。小说——这种表达灵魂密语与人文关怀的文字艺术，得到了成全。《简·爱》得到了成全，一出版就轰动了英国。

《简·爱》是小资奋斗史，同时也是大资发展史，是小资与大资的爱情颂歌。小资用勤劳消灭贫穷，用精致训导粗鄙，用心灵清流来洗涤暴发户的污泥浊水。简·爱告诉人们：社会发展与进步，对于个人命运来说，是何等重要。共同信仰与价值观，对于爱情来说，是何等重要。美好爱情，都须攀援在这座坚固的藤架上，才能够不因物质的速朽导致爱情的速朽。只要心灵纯洁，爱情之树长青。仅凭爱情描写，《简·爱》已是有无穷魅力。更何况《简·爱》还具备了那种与读者娓娓交谈、贴心贴肺的叙事风格。大段对白、倾诉与抒情，又给予我们久违的戏剧般的哲理的高贵华丽。

今日重读照见了我从前悲哀，我第一次阅读《简·爱》，读本是198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的前言，让我一直误认为简是无产者。对不起，她是小资好不好。我读不懂社会背景，只看到爱情故事，竟被引导出一个错误结论：只有最穷，才有最爱。真是无知无畏到恐怖!

幸运的是今天，阅读已经变得不可囿禁，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获得你想要的新知。新知何其重要，它是人生与现世的新雨，会洗刷长年累月不知不觉的蒙面细尘，会让年轻时候的狭隘愚昧，得以理清与纠正。

（本文系作者为英国企鹅公司重版中译本《简爱》所作序言。题为编者拟。）

池莉作家，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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