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笺·若论对品质享受的极致追求，如果中国古人自谦第二，那么就没人能算第一

文/孟晖

有趣的信息常常藏在想不到的地方，如《朱子语类》中的这一条：

“旧时，人尝装惠山泉去京师，或时臭了，京师人会洗水，将沙石在笕中上面，倾水从笕中下去，如此十数番，便渐如故。”

周煇《清波杂志》里有相同的记载，北宋时期，有人专做长途贩运惠泉水的买卖，将这种泉水密封在瓷坛甚至银罐中，一路运输到首都汴梁（今河南开封）。装在密闭容器里的惠泉水经长途到达汴梁以后，难免沾上瓶罐的土气，味道已不新鲜，于是，人们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回鲜方法：把惠泉水淋到细沙上，让细沙为水进行过滤。据说，经过如此的处理，水味就能恢复到如同初汲时一般。这一程序还获得了一个有趣的专称，叫“拆洗惠山泉”。

朱熹在讨论人性是否可以改过自新的时候，无意中留下了拆洗惠山泉的细节：拿一节竹筒——推测起来，竹筒底部会蒙覆一层干净的粗眼生绢——在筒内灌满洁净的细沙，然后将远来的惠泉水向筒中淋下，落入下方的容器。如此反复过滤十几次，便能消除异味。

若论对品质享受的极致追求，如果中国古人自谦第二，那么就没人能算第一。就说饮茶，自唐宋以来，在风雅人士那里，不仅讲究好茶叶，水味也同时决定一杯茶的成败，因此，会不怕麻烦想法从千里之外把惠泉水运回家。

唐时有一位爱茶狂人张又新，他写有一篇著名的《煎茶水论》，文中品评各地最适合煎茶的七处水，其中扬子江南零水名列第一，无锡惠山泉紧居其后。他又说，茶神陆羽也曾评出一个好水系列，却是庐山康王谷的瀑布水第一，惠山寺泉水第二。因为两个排行榜当中无锡惠山泉均名列第二，所以后世往往直接称其为“第二泉”。又由于得到了陆羽的肯定，文人也以“陆子泉”呼之，寻常则简称“惠泉”。

扬子江南零水与庐山康王谷瀑布水都不易得，相比之下，惠泉水却随时方便汲取，于是，在历代雅人当中，第二泉反而成了饮茶时的首选。据说唐代名相李德裕便不肯饮长安城里的水，竟然安排驿站以专门传递的方式，定期将惠泉水由无锡一路送到长安，号称“水递”。

“水递”的逸闻可能只是后人编造的传说，不过，自宋代至清，通过各种方式将惠泉装罐运回家，确实是一代又一代爱茶人千百年间相传不辍的热衷。《今世说》就记有一则轶事，清初诗人王士祯曾经乘船自淮上南下，船中载着四坛惠泉水，半途中，无意与汪琬的行舟相遇，便托后者帮忙把这四坛宝贝水捎回王家。汪琬嫌路远，有点犯难，王士祯便愤愤了：“这个汪大呀，做官竟做成个俗吏了！”

在传统社会的条件下，专程运送惠泉水，不仅麻烦，成本也很高，结果竟出现了组团定购的活动。明代著名文学家李日华便是团购惠泉的热心组织者，他甚至特意撰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运泉约》，遍邀同好，号召“凡吾清士，咸赴嘉盟”。

当时，李日华生活的地方距离惠泉二百余里，船运需要大约三四日的行程，《运泉约》里规定：每一坛水需付三分银子的船运费，盛水坛的租费另算，租优质坛为三分银子一只，粗质坛则为二分银子一只，并且还要为相配的坛盖再出三厘或四厘银。也可以自备盛器，则可省了租坛钱。每个月运水一次，以保证水质新鲜，上旬敛钱，中旬运水，水到之后，由各家自行前往船边提货。

李日华将《运泉约》书写成帖，在知己好友间传阅，愿意参加团购者只需将自己的名字以及预订几坛题注在帖子后面即可。这样传阅一圈之后，李日华便将参与者统一登记，列清坛数，就此启动购水之旅。

今天，年轻人大多热衷网上团购，看到李日华的《运泉约》，一定有熟悉之感吧。一只小船，穿行过杨柳岸的晓风残月，每月一次，将一坛坛清泉水带给士大夫的茶室，这就是曾经的江南风雅。

孟晖达斡尔族，作家。曾留学法国，著有《画堂香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