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行记·真正的“辩论”，本义就是避免争执，不被情绪干扰地明辨是非

文/周玄毅

坊间所谓“会说话”的人，大都本能地对辩论敬而远之。即使是不得不与人争论，也经常用一句“我不是跟你辩论”开头，以期冲淡火药味。

这的确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因为辩论通常意味着冲突，而冲突通常意味着敌意。这就是荀子所说的“辩而不说者，争也”——辩论而不能说服人，就是因为你们陷入争斗。大家都在气头上，谁还能听进去谁的意见呢？

不过，荀子这句话其实也能反过来理解：既然“辩而不说”是因为争，那我们“辩而不争”，也就是能言善辩又不与人争执，岂不是两全其美？荀子也明确地说，君子的“至文”，也就是最高程度的斯文境界，就是“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

其他姑且不论，这个“辩而不争”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可能一方面辩而无碍，一方面又不与人争？就像是一方面要求人家迎风起舞，一方面又要求发型不乱，这不是为难人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困扰了我很多年。当辩论队教练的时候，跟队员讲“辩而不争”的风度时，其实自己也有点没底气。这里的逻辑是：辩论，既然源于观点的争执，总不免有些火气在里面。

但是且慢，辩论源于争执不假，然而有没有可能，正是由于要解决争执的弊端，人们才设置了一些规则，使得一般性的言语争执升格成为辩论？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辩论”，本义就是避免争执，不被情绪干扰地明辨是非，“辩而不争”，不是虚幻的理想，而是辩论的本质。

让我们拿搏击和打架做个类比。多年前看到一个笑话——某拳王在街上被小混混揍得鼻青脸肿，别人问他怎么会这样怂，他回答：因为对方没戴拳套啊！

如果你笑了，那肯定是在笑他不知变通。如果你没笑，要么是因为笑话太老，要么是因为你看出了点别的什么。是的，他在坚持一个理念：拳击，不是打架。

作为体育运动的搏击，源于打架，又高于打架。这里所谓“源于”与“高于”的关系，既不是用文明的规则阉割野性，也不是给野蛮的斗殴抹上文明的脂粉，而是说，正是为了“清清楚楚、货真价实地打上一架”，我们才需要把打架变成搏击。因为不能是大人打小孩式的欺负人，也不能是用刀使枪式的故意伤人，双方一定要遵循某些规则。

正如打架和搏击的关系，“争执”确实是辩论的源头，但是辩论之为辩论，正是因为它发掘出争执所暗含的原则，将其提升为固定规范，从而能够不动气不上火，在更高层次上进行观点的交锋，这也就是“不争”了。

因此，君子之所以“辩而不争”，是因为知道小人所谓的“争”，只是意气使然，不是观点交锋，除了把双方拖入乱斗的泥潭，根本就争不出任何结果。真要实现“争”的本义，必须让“争”升格为“辩”，也就是引入明确规则和中立第三方的裁决，让对立的双方只讲道理，不带敌意。

总之，辩源于争，但之所以争上还要有辩，正是为了克制争的弊端，在更高的层次上成就争的本义。

周玄毅青年学者，武汉大学辩论队总教练，行深辩论，偶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