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善和恶都不可能单独存在,它们相互依赖,相互映照。相反的事物,伤害我们,也成就我们
文/张宗子
人总是善意地希望世界再简单一点,万事万物,分成光明和黑暗。可是,哪有这样非此即彼的好事呢?即使光明和黑暗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比喻。我们什么时候见识过绝对的光明?即使在晴朗的夏日,艳阳高照,蓝天白云,这光明实在还是有限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轻度的黑暗予人温柔之感,再深一些就带来恐惧了。
任何事物的极端都是令人恐怖的。善和恶都不可能单独存在,它们相互依赖,相互映照。相反的事物,伤害我们,也成就我们。而且明与暗,善与恶,还可以互假对方的名义出现。
人的一生总归要留下什么,留下庄园、金钱、丰富的收藏,留下盛名义举,最不济的,也会在相识者心头留下短暂的记忆。我不相信我为数不多的藏书会一直被珍藏,尽管那上面有我的签名、勾划、批语和指尖印下的看不见的汗迹。那些打字稿、剪报和更早的手写稿,也迟早会被丢弃。我会留下几百万文字,和很少的被印在书中的照片。如果网络能永久保存它上面的东西,我在网上的文字和图片还是可观的。这些是看得见的东西,更珍贵的是看不见的,那就是留在我心中的记忆。
很多年前,看过一幅画,失明的约翰·弥尔顿坐在椅子上,对着女儿口述《失乐园》(大概是传说)。弥尔顿一身黑衣,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揪着上衣的扣子。低头,表情严肃而痛苦。三位女儿,一位站着,两位坐着,目光齐齐地投注在他身上。占据画面主要位置的一位,坐在画面右前方,面前摊开纸张,一手执笔,微微抬头,等着父亲的口述。在深色的背景和暗红色地毯的陪衬下,在弥尔顿头发和黑色衣服的对比下,姑娘淡橄榄色的裙袍成了画面的明亮部分,而这种明亮一点也不耀眼,非常沉静柔和。
画面的总体气氛是恬静的,但潜在地,有温馨和悲壮交织在一起,这三者融合起来,形成一种庄严感——那是创造的庄严。
弥尔顿、博尔赫斯、陈寅恪,都是失明后还在写作的人。我难以假设一旦失明我还能写出多少字。虽然那么喜爱音乐,但我对失聪一点也不担心。我年轻时有轻度中耳炎,其后几十年里,戴耳机听管弦乐,我的听力正常,但谈不上敏锐。不敏锐其实挺好,它淡化和隔绝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喧嚣声,消解了声音的锐利,给我更多的安静。
但我不能在黑暗中思考。我害怕黑暗,从小就这样。
博尔赫斯相信柏拉图的话,只有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是本质的,也是永恒的。文字是接近那个不变的世界最可能的一条路。一代代的流传即使不是永恒,也分享了永恒的一点美好品质,就像我们分享到花的芬芳。文学艺术给人的最大安慰,就是这一点细微的分享吧。
关于弥尔顿,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玫瑰与弥尔顿》: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有一朵/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
毕生的寻求和期望,凝缩为弥尔顿留下的那朵玫瑰:所有好的欲望都归于向往。
张宗子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