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园张艳梅
在陈应松的小说里,诡异触目的人事、魔幻又诗性的言语、散乱又贯通的艺术结构以及深层次的生命关怀共同构成了一个似真实虚、虚中有实的东方魔幻世界。其新作《还魂记》便是这般魔性的一部长篇小说——以惨死在狱友手下的亡灵柴燃灯为叙述者,以魂归故里为故事主线,在纸上实现精神“还乡”。
让鬼魂来担当小说叙述主人公的写法在小说史上并不鲜见,国外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歌德的《浮士德》、但丁的《神曲》等,我国更有悠久的鬼文化传统,比如魏晋志怪小说与唐宋传奇。尽管在五四前后,“科学”与“民主”的启蒙大旗迎风飘扬,被视为封建迷信的鬼魅写作遭到了作家们前所未有的唾弃与排斥,但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掀起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热”、“马尔克斯热”后,鬼魂写作便又回归到大众视野,并且势头浩荡,出现了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第七天》、方方的《风景》等佳作,陈应松《还魂记》的问世也将在亡魂小说中占得一席之地。让鬼魂担当小说的叙述者,可以让故事拥有挣脱现实囚笼、凌空“飞翔”的姿态,这无疑是极富诱惑的写作冒险。在“一定要复杂,不能单薄,要丰厚、丰富、丰满、丰沉”的“四丰”主义创作观的指引下,《还魂记》的亡魂叙事呈现出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技巧与荆楚大地的“山鬼”文化杂糅而成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
陈应松在纸上创造了一个荒诞诡异的乡村世界,他撷取了处于北纬30°神秘地带的荆楚故乡的大量民间素材。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即柴燃灯,一个在监狱中被狱友合伙杀害在沙堆里的冤魂,借着坚韧的信念,脚踩养生地,还魂现身。梦中故乡黑鹳庙村的“秧田漠漠,白鹭飞”早已变成“道路破碎,村庄杂乱,畜禽肮脏”,村民皆因喝了村长家结婚筵席的假酒而都成了瞎子,黑鹳庙村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村,然而颇为吊诡的是,目盲的瞎子们可以如同明眼人一样行动如常,嗅觉比猛兽还敏锐。
燃灯进入这个荒诞的乡村世界,见证并参与了黑鹳庙村所有的罪恶、杀戮、暴力、凶残与荒谬——本想做道德模范的他帮助村长老秦追杀在村里四处纵火害人的少年五扣;柴棍被探测仪砸扁了头颅,居然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凡此种种,皆打破了生死界限,不合现实生活之逻辑,小说魔幻主义色彩极其浓厚,超现实意味十分突出。
除却文本所涉及的素材驳杂诡异,诗人出身的陈应松还运用了大量神秘意象、梦境、幻觉来表现这个荒诞的故园世界。黑鹳庙村首先作为“异境”的意象而存在,所谓“异境”,是指不同于神奇的自然景观,带有奇异色彩的境域,它不单指奇异的自然景观,也包含着奇异的场景。例如马孔多小镇就是马尔克斯笔下一个人鬼混杂,生死模糊,现实和神话交织的一个“异境”。
黑鹳庙村也是如此,一切景物仿佛都具有生命力,野兽也被妖化:野猫眨着蓝幽幽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每一个人;瞎子盲目地到处行走、游魂无所适从地四处飘荡;棺木里会有“几株荷花和伞盖似的荷叶,栩栩如生地长在棺材里”。在这个“异境”里,会诵经的骷髅、会笑的土怪、从柴草墓中跳出来的炒石子、坐在坟墓上哭泣的野猫、狗牙棺木里开遍的荷花……一个个似真似幻、象征色彩浓厚的意象不停跳入读者的眼眶,令人目不暇接。
陈应松的写作,令人很容易联想到莫言、余华等作家,他们都擅长通过“虚伪的写作”来抵达更深刻的真实——关于现实、关于历史、更关于人性。
陈应松的魔幻现实主义,还大量掺杂着神秘的荆楚文化,即“山鬼精神”。他不止一次提到处于北纬30°的荆楚大地的神秘精怪文化,往往在他创作时不请自来,跃入他的脑海。他遵从于自然主义,而自然主义正是现实主义的源头。陈应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小说的神秘性是为作品的思想性和现实性服务的,是增加这种小说的诗意。”荆楚之地本来就是神奇地域,陈应松小说所呈现的魔幻色彩,其实也是掺入强烈的个性经验的另类现实主义。
总之,神奇的荒诞变形叙事加之以中国地域文化因素、传统现实关照的价值取向,形成了陈应松小说别有“意味”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