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一千年来，无数高手写过中秋。我却觉得王建的那首是里面最好的：“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一个人如果在中庭去看月亮，那就说明这是一个孤独的人，选了一个很适合望月的地方。他看到的是地上在发白。就因为地上的白，更加能够说明天上的月亮是何等的皎洁明亮。正因为这种天上的明月地上的发白，他写出了天上地下，一片雪白的背景。

在这种雪白当中，有一棵树，还停着一只乌鸦。树木在夜里是黑色的。乌鸦就更加是黑色的。于是你看到的是一张黑白摄影照。

这个时候你可以用来跟苏轼的那首词来比较。在苏轼的笔下，八月十五中秋夜的世界是彩色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今夕是何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现在再回到王建的这首诗，第二句是，冷露无声湿桂花。我不知道你闻过桂花的香没有。在秋天，桂花的香是很浓很厉害的。那是一种很清冽寒冷的香。也就是冷香。这种冷香，又被冷露给无声无息地打湿了！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态，才能细腻到如此发指的地步。他关心的，注意到的，深入骨髓的寒冷，是桂花的被打湿，是在一个黑白照的环境里面，那种接近人性极致的孤寂。你再去读苏轼的词，想象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主角在转朱阁低绮户。

而王建的诗里面，主角的人物是静态的，是默默地在觉察着这一切，不然他没法注意到无声地打湿桂花。

苏东坡的词里面写的是“照无眠”，月亮太大太亮，照得人各种思念没有睡意。已经是很好的境界，很高明的笔法。但是王建不着一字，完全就没有提到无眠，写出来的却是一个睡不着觉，在那儿看月亮的人。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大家都在看月亮，有的人想到的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人尽望”三个字，你可以想象的出来，很多人，在同一个天空下，仰起头的样子。

那么清冷的氛围，人自然而然内敛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也尽在抬头当中。月亮很明亮，大家都在看，仰头就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已经默默然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

苏东坡感慨“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人性当中都有的祈福心态。

对于王建来说，“不知秋思落谁家”，是一个疑问。世上有千家万户，心思其实不一样。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仰头望月，就会有千百种秋思。有的人只不过是赏个月亮，凑个热闹，然后继续寻欢作乐。有的是孤独的一个人，觉得哀伤凄凉，不关心世界，只关心自己。还有人是团团圆圆在一起，根本不必再祈求了。

苏东坡写的是千年流行金曲，大众排行榜坐首席。

王建却是心底一句反问，“落谁家”？一个落字，无处可逃。月亮引发的秋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落到你头上的。月光是无边无涯的，是覆盖你全身笼罩包围你的。

王建从万千广大的中国人集体望月，又回到了个体，回到了某一个人。这之后的，他留白了，交给读的人去了。

苏轼写的中秋无数人喜欢。却输给了王建。因为那是一个人抛开熙熙攘攘的热闹，直面内心的时刻，低声念诵，最入心的独白。

恰似苏轼最好的作品，不是什么白昼中豪迈的大江东去，而是午夜梦回，所有伪装和身份都卸掉，毫无准备，无法设防，忧伤长驱直入他的心，“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明月夜，短松冈。”

如果你曾走到了心中最幽微的地方，你会更加倾向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