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笺·那时的重阳花糕，很有近似今日艺术蛋糕的气质，流行在糕面上放置米粉捏的小动物

文/孟晖

据陆游借诗透露，有一年重阳节，他家的花糕上蹲有一只彩绘的小猫儿。

在题为《壬子九日登山小酌》的诗中，陆游讲述，农历九月九日那一天，按照习俗，他与家人朋友一起，带着酒肴，登高爬山，并在山顶设宴小酌。诗人没有说明是否野餐的形式，但摆出的席面还是蛮讲究：“玉脍齑中橙尚绿，彩猫糕上菊初黄。”主菜是切成细丝、薄片的生鱼肉——鱼脍，以新橙捣的橙泥调味。旁边有作为节日必备的花糕，糕面上竟装点着彩色花猫一只。大家还将刚采下的野菊花堆到糕顶蹲猫周围，增强节日气氛，于是，花猫身畔，黄菊盛开。

从文献记载来看，宋代的重阳花糕很有近似今日艺术蛋糕的气质，流行在糕面上放置米粉捏的小动物。据《岁时广记》引《皇朝岁时杂录》：“公厨重九作糕，多以小泥象糁列糕上，名曰‘万象糕’”；又引《岁时杂记》：“民间九日作糕，每糕上置小鹿子数枚，号曰‘食禄糕’。”当时，百官上朝之后，朝廷会提供一顿“工作餐”，由宫中专设的“公厨”负责。重阳这一天，公厨做出的一只只花糕上均立有多只小象，名曰“万象糕”，谐音“万象高”，寓意国运兴隆。民间则时兴在重阳糕上放置几枚小鹿，叫“食禄（鹿）糕”，讨个做官食禄的口彩。

实际上，从《东京梦华录》可知，在宋代重阳节，最经典的方案是让花糕上出现狮子与蛮王的组合形象：“又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于糕上，谓之‘狮蛮’。”即，用米或面粉捏出一只狮子，然后再捏一个胡人面目、身穿胡装的异国国王——蛮王，并且表现成这位蛮王正在训狮，或者他牵狮而行的状态，然后让这一人一兽立于重阳糕的糕面。

在佛教中，狮子是文殊菩萨的坐骑，而在唐代以来的宗教艺术里，文殊乘坐的狮子由一位胡人牵引，形成了固定图式。这一图式被引入工艺美术、民间艺术的各个领域，乃至出现于花糕之上。无疑，“狮蛮”是文殊的象征，宋人将其装点重阳糕，应是希望获得菩萨的保佑。

显然，在宋代，流行以粉塑面捏的立体形象点缀花糕，其中动物为主，但也有“狮蛮”等更复杂的创意。陆游诗提到的“彩猫糕”便属于这种情况，做花糕的巧手用米或面粉捏出一只猫儿，还以胭脂、墨等颜彩描画出眉眼、胡须、毛色，让它蹲到重阳糕上。

宋代的花糕极为讲究，也很有特色，米或面蒸的糕面上点缀着石榴籽、熟栗黄、白果仁、松子等各种果仁。南宋时，甜糕之外，又出了一种咸糕，糕内夹肉，糕面上则铺有熟肉丝、鸡蛋饼切成的细丝。这些花糕上一律要插饰小彩旗，其中的精品则还要加饰粉面塑就的组合小立像。陆游当年见到的彩猫糕，便是这样的工艺品一样的重阳节物。

明清时，江南地区兴起了在重阳节时制“五色糕”，大概是代表一层更比一层高的意思。明代的《竹屿山房杂部》一书就记录道，把发酵的面团用胭脂、红曲、姜黄、绿菜汁、墨汁分别染色，然后一一擀成薄片，再一层一层地叠摞到一起，层与层之间可以夹放豆馅，也可以堆满熟栗子、枣肉、核桃仁等，便是甜糕；夹放肉馅，便是咸糕。糕面上点缀些栗子、姜丝、芝麻，入甑蒸熟，便是层层色彩变化的五色糕。

可惜的是，五色糕上不再有鹿啊猫啊狮子蛮王之类的小立像。不过，也算奇迹的是，宋时以面塑粉捏的小动物装点糕面的做法，在陕西关中农村却保留了下来，一直沿袭到今天。当地农妇会以层层面片中夹堆枣、花生、莲子等果仁的方式，做成九层的花糕，再以面团捏出凤凰、鸟儿、鱼、蝴蝶以及各种花卉，染成彩色，摆放在糕顶上，成品之华丽，一点不输城里人的创意蛋糕。也许，城里人倒该将这样的“创意花糕”引入现代城市的重阳节吧。

孟晖达斡尔族，作家。曾留学法国，著有《画堂香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