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富贵
2016-11-24 10:30:00 来源:长江日报

·书香漫漫·晏殊举的正面例子,是白居易的诗;反面例子,是寇准的诗。晏殊的意思是,真的富贵,不用显摆

文/张宗子

穷人哭穷,富人炫富,若说言为心声,正是情理必然。哭穷引人怜悯,炫富惹人羡慕。同情和羡慕,都是人类的基本情感,天经地义到和黄鹂要春天鸣、黑知了要秋天叫一样,不能强分高下。但若放到诗文里头,则哭穷和炫富都不容易,后者尤其有难度。

原因之一,社会的偏见,人类总觉得同情苦难是高尚的,而钦仰富贵显得低俗,尽管心里都承认,富贵肯定比贫穷好,不是好一点点,是好到天上去了。

其次,“诗穷而后工”虽然传为金玉之言,但翻遍中外文学史,似乎没有人为了追求诗文之工而故意把自己整得很惨,文学史上的作家,绝大多数还是官僚和乡绅。官位高和有钱的作者,作品流传后世相对容易,因为刻书要大把大把花银子。既然富贵的作家居多,同类相轻,批评不免刻薄,以至于聪明的作家都不敢像今天这么畅言无忌地谈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要躲躲闪闪,美其名曰含蓄。

欧阳修《归田录》里记载,做了一辈子大官的晏殊,爱作诗,也喜欢评诗,著名的段子是:“‘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

宋代文人多是官僚,富贵也是日常生活的主题,避不开。那么,如何写好就成为很重要的话题。吴处厚的《青箱杂记》卷五,有类似一条:“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晏殊认为,富贵当然可以写,关键在手法——任何题材都是这样。好的写法,是忘记金啊玉啊这些表面的东西,写内在气象,写“情调”。鲁迅先生总结过:“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其寒蠢。真会写富贵景象的,有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不用那些字。”

晏殊举的正面例子,是白居易的诗;反面例子,是寇准的诗。白居易晚年官俸越来越高,生活日益豪奢,其细节,赵翼在《瓯北诗话》列了详细的清单,有兴趣者可以参看。晏殊的意思是,真的富贵,你不用显摆。脖子上挂大金链子的,是黑社会老大;开宝马,系爱马仕皮带,戴劳力士表的,是新兴的土豪或小贪官。真阔,不在这些一目了然的地方。白居易诗里,院落,楼台,笙歌,深夜的灯火,怎么也不是老百姓的住处或生活。“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起码是座小官僚的宅院。杜牧的“天阶夜色凉如水”,看着光溜溜的一无所有,可这气派,什么“灯火下楼台”,什么“慵便枕玉凉”,统统相形见绌——人家那是皇宫大内才有的调调儿。

寇准以好排场著称,宋人笔记里说他“好舞柘枝,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颠”,说他“善饮,人罕能敌”,说他“尚华侈”,至今京剧里还有《寇准罢宴》。他的诗写得好,以晚唐笔致,写山水离别之情,情深而惆怅,有人说不类其为人。因为那些诗的情怀,更像是秦观和柳永这些多愁善感者的。那么,类其为人的,就是“老觉腰金重”之类吧。

晏殊做过宰相,然非穷凶极恶之辈,叶梦得《避暑录话》说他“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但积习所致,难免时不时地自夸富贵气象。钟鸣鼎食之家的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到底和老少咸宜、素雅共赏的“著雨林花,牵风水荇”不同。

张宗子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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