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愁

魏天无

现在的年轻人还有乡愁吗？还能理解乡愁对于父母或祖父母一辈的意味吗？望着课堂上一茬茬越来越接近“00后”的大学生，我暗自思忖，却不知答案在哪里。

提到乡愁，最著名的作品当然是入选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的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我的学生中相当一部分会走上中学语文教师的岗位，因此我会有意选择语文教材中的名篇来重读。

备课中发现，选择此诗做公开课或示范课的语文老师很多，他们对诗的意象、结构、韵律等的讲解真是煞费苦心，板书设计到了难以更易一字的程度。稍显遗憾的是，在抓住“乡愁”这一看似独特的情感和主题条分缕析时，很少有老师会追问：这样一首口语化的诗歌，为什么能触动那么多的心灵，产生如此强烈的艺术震撼力？是因为它写了“乡愁”，或者，因为它书写了身在台湾的大陆人，对祖国母亲深情依恋这样一种“特定的乡愁”吗？

先生几年前说，他创作的诗歌大约有一千首，以乡愁为主题的只占十分之一，“不过这十分之一给祖国同胞的印象似乎非常深刻，尤其《乡愁》一诗，凡我到处几乎人人能背，简直成了我的名片”（《从出生到出版》）。

平心而论，在先生众多乡愁主题的作品中，《乡愁》至多算是二流之作，想来先生自己也不会否认。此时，单纯讲情感和主题，并不能完全解释诗的巨大影响力是如何产生的；至于说诗的意象的生动、贴切、传神，其实是好的诗歌的基本特征。我们恐怕需要从文学/诗歌传播史和接受史的角度重新审视：它是何时传入大陆，何时进入中学语文教材，彼时的政治意识形态、文化氛围如何，教参对它的阐释和评价是怎样的，前后有无变化，等等。

某个文本的成名，往往有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只谈文本”是荒唐的。即便可以“只谈文本”，也不要忘记，最早的诗歌使用的是口语，表达的是远古先人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从《诗经》、《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用口语写作的经典诗歌俯拾皆是，形成强大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的传统。就《乡愁》而言，口语这种语言形式，与诗人想要传达的主旨浑然一体：乡愁并不是在某个特定时刻、特定地理环境才被突然唤醒的，而是每时每刻都渗透在怀乡者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种常态——一种不正常的常态。表达一种常态情感的最佳语言方式，自然是口语。

不过我觉得最棘手的，还是如何让学生、尤其是初中生理解乡愁的所指，以及连带出现的漂泊、迁徙这些词语的意指。也许，这无关乎学生是出生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而在于时间加之于每个个体生命的意义，已经发生剧变。对于我这样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人以及我的父辈来说，时间具有延续性，在延续中有积淀、有传承；在某个节点上，我们感觉生命是在倒着往回走，直到走进记忆中大地温暖的怀抱。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讲，时间是碎片，是不断的清零和覆盖；只有接踵而至的下一个新的碎片才是有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