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国就开始强制执行建筑节能标准，其中外墙保温是建筑节能的主要内容。然而10年来，这个市场依旧鱼龙混杂，混乱不堪，给建筑安全埋下了重大隐患。

2014年12月18日早上7点30分左右，位于郑州市航海路与中州大道交叉口的某房地产项目突然失火。瞬间，滚滚浓烟笼罩在工地上空。

大火一直持续到8点10分才被扑灭，在现场救火的消防战士说，火灾系“该项目6号楼一楼的保温板着火所致”。

“保温板”在建筑行业专业名称是“外墙外保温材料”，住宅等建筑体在建设期间必须使用。按照保温工程防火要求，这种材料应兼具保温与防火双重性能。

有一个背景是，我国目前为世界上最大的建筑市场，新建筑中90%以上仍为高能耗建筑。若不采取节能措施，到2020年全国将有50%能源消耗在建筑上。

在2005年，我国就开始强制执行建筑节能标准，外墙保温则是建筑节能的主要内容之一。

“如果建筑外墙达到了保温标准，暖气和空调之类的能源消耗就会减少，遗憾的是，现在国内市场上几乎没有既能保温又能防火的材料。”一多年从事外墙保温材料生产的厂家负责人说。

2009年央视新址火灾和2010年上海静安寺教师公寓大火，更是使外墙外保温材料防火性能备受质疑。

2011年3月14日，国家发文：外墙外保温材料的燃烧性能必须为A级（遇火不燃）。

强制要求下达后，国内便引发了外墙外保温A级材料的研发新浪潮，不过仍没有研发出完全符合外墙外保温要求的A级材料。

在政策和现实的倒逼之下，大量假A级材料进入了建筑市场。住房与城乡建设部一副局级官员告诉记者：“据我了解，造假最泛滥的地方为河南郑州。”

在这位官员的指引下，民主与法制社记者经过多日暗访，发现当地外墙外保温A级材料造假，涵盖开发商、销售商、生产商，以及检测、验收机构整个链条，并有多家知名地产公司卷入其中。

多家地产项目涉嫌造假

按照国家要求，住宅建筑高度大于100米的建筑，其保温材料的燃烧性能要达到A级，郑州市人民政府的文件要求，建筑高度超过60米的住宅建筑，外墙保温材料的燃烧性能就要达到A级。

“依据现在的建设标准，高层建筑的单层高度平均为3米，在郑州，超过20层的建筑，都得用A级材料。”河南建业住宅集团一工地负责人称。

日前，民主与法制社记者来到去年底失过火的郑州某工地，该项目楼层均超过了30层。一名叫梁国华的负责人指着地上堆放的外墙保温材料说：“我们用的全是A级‘真金板’。”

所谓“真金板”，学名是“热固改性聚苯板”，市场上又称“普金板”，“蜂巢板”“蜂窝板”也是同一类产品。目前郑州房地产市场上，使用的大部分是这种材料，但记者从多个信息源证实，“‘真金板’燃烧性能达不到A级。”

依据A级材料具有阻燃性的特性，记者在该项目现场，对“真金板”进行了燃烧试验，发现该产品可轻松被点燃，且在燃烧过程中释放黑色的刺鼻浓烟。

奇怪的是，这种根本达不到A级燃烧性能的“真金板”，却拿到了A级检测报告。

记者注意到，该项目使用的“真金板”，由上海的一家科技公司生产，但在这些产品的品质合格证上，几乎没注明“容重”重量，更没有注明燃烧等级。

“保温板容重指的是‘每立方米保温板有多少公斤’，容重越大，加的阻燃剂越多，阻燃性能越好，但保温越差。”河南省住建系统一工程师说。

记者从权威部门获得的数据显示：容重小于每立方50公斤时，其燃烧性能等级为B1级。

随后，记者来到另一个全国知名地产公司的项目工地，该工地建设的住宅也超过了30层，其使用的保温材料，则直接是在B1级板两侧涂抹上了水泥砂浆。

“这种材料叫复合A级，不可能拿到检测报告的。”知情人说。同样，记者在现场对其进行点燃实验后，也可燃烧。但该项目也顺利拿到A级检测报告。

另外，由中建某局承建的“郑州经济开发区一小区”，同样使用了“真金板”。一窦姓负责人却说，他们使用的为A2级产品，“这比A级都好，是以后的发展方向。”可记者在现场进行燃烧试验时，同样可快速燃烧。

该项目在设计时，保温材料为河南某公司生产的“太阳伞”牌“蜂巢板”，但在实际使用中，却又私自加上了河南另外两家公司的“真金板”。

随后，记者还就位于郑州地区的多个楼盘进行了暗访，无一例外，这些项目均存在用B1级“真金板”冒充A级板使用的情况，且都拿到了A级检测报告。

谁在造假？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调查发现，开发商对A级保温板的造假，仅是整个造假链条上的一个环节，生产商的造假行为更是触目惊心。

记者先是进入为中建某局供“真金板”的公司进行暗访，该公司成立于2009年，位于新乡市小店工业园区内，其产品的销量，在同行业中，位于前列。

该公司经理张超杰承认，他们销售的“真金板”确为B1级，达不到A级要求，“如果有其他公司说这种材料是A级，都是忽悠的。”

可B1级板是如何拿到A级检测报告的呢？张超杰称，必须拿着容重大的保温板去消防部门检测，“我们一般都是拿容重150公斤左右的去检测。”

张超杰并透露，如果购买他们的“真金板”，还可赠送专门用于防火检测的样品。

记者在河南省消防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简称河南省消防检测中心）为河南汇通“真金板”出具的检验报告上看到，该产品等级果然被标注为“A（A2）级”，样品容重达207公斤。

实际上，该公司流入市场的“真金板”容重多为30公斤和35公斤。而这种调包造假的行为，在郑州以及周边城市的建筑市场，已是潜规则。

除此之外，前述“太阳伞”牌“蜂巢板”的宋姓工作人员也告诉记者，完全不必担心燃烧检测问题。

“你去送检时，把有关资料拍个照片或发个短信给我，我们和消防检测部门打招呼，我们和他们合作了好几个项目了，还没有发现出不了A级报告的。”宋说道。

当记者提出如果后期复检过不了关怎么办时，对方直言，虽然前期检验和后期验收并非一个部门，但完全不必担心：“我们做关系都很长时间了，只要拿到前期检测报告，验收就绝对没有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太阳伞”牌“蜂巢板”容重也多为30公斤和35公斤。

记者在暗访时还发现，并不是只有河南本土的保温材料生产厂家存在A级造假行为，为前述失火的项目使用的上海某科技公司生产的“真金板”同样存在A级造假。

该公司河南总代理处一赵姓工作人员表示，去年郑州房地产市场上有30万平方米的建筑使用了他们的产品，但使用方送往河南省消防检测中心的保温板，并不是施工作业中的真实产品，之所以调包，是为了拿到A级检测报告。

检测报告里的秘密

记者采访得知，以郑州为例，建筑外墙外保温材料要想进入市场，除了要拿到河南省消防检测中心出具的报告外，还要拿到河南省建筑工程质量检验测试中心站有限公司、河南省建筑节能检测中心（简称河南省建筑检测中心）的报告。

“消防检测机构只管防火标准，建筑检测机构只管节能标准，两家单位出的报告，独立来看都没任何问题，这就是导致市场上的外墙保温材料屡屡被调包的原因之一。”郑州一资深保温行业人士说。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还注意到，在河南省消防检测中心出具的报告末尾有这样一段话：本实验结果只与制品的试样在特定实验条件下的性能相关，不能将其作为评价该制品在实际使用中潜在火灾危险性的唯一依据。

“言外之意就是，他们只对来样负责，后期用什么管不了，如此一来，国家对保温材料A级燃烧性能的强制性，就几乎没作用了。”这位资深的业内人士说。

对方还指责道：“检测站只顾收费，关系好的话，连样品都不用拿，直接出报告，都是马马虎虎的事情。”

记者还获得了一份河南省消防检测中心为河南国基建设集团有限公司送检的样品出具的报告，里面的检验时间甚至比到样时间早近一个月。

河南省消防检验中心一周姓负责人称，他们也很无奈，“自己不久前给一家企业送检的产品做了不合格的报告，反遭到对方投诉。”

交谈中，记者注意到，周姓负责人完全知晓郑州市场上用B1级板冒充A级板的情况：“那能怎么样，关键是既防火又保温的材料没有啊。”

另外，记者向其出示了在前述房地产企业工地上采取的部分“真金板”样品，周姓负责人仅凭眼睛观察就断定：“百分之一万不合格。”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郑州市公安消防支队防火处对保温材料防火性能的复检，也仅仅是在走形式。该部门一官员说：“如果前期检测拿到了，我们的复检基本没有问题，不会把墙拆开检测的。”

政策漏洞

“真金板”燃烧性能到底如何？记者咨询了郑州多个职能部门，均未得到确切答复。但记者在江苏南京采访时得知，该省在2014年6月中旬专门对“真金板（热固型改性聚苯板）”问题开过一个研讨会。

住建部科技与产业化发展中心副总工杨西伟、中国绝热节能材料协会副会长胡小媛、江苏省公安消防总队技术处副处长宋醒醒、江苏省建设工程质量监督总站总工程师金孝权等均参加了这个会议。

因为前述上海某科技公司在南京有市场，该公司总经理也参加了研讨会。

会后集体形成的意见和建议认为：现有技术和生产工艺装备条件下，热固型改性聚苯板导热系数小于等于0.036W/（m·K），其表观密度小于50kg/m3时，其燃烧性能等级为B1级，达不到A级。

研讨会上大家还建议：在实际应用中，应强调热固型改性聚苯板的燃烧性能与其他性能的对应性，其热工性能、物理性能与燃烧性能检测必须在同一组样品中进行，并在同一份报告中出具。

“在单独进行燃烧性能检测时，其检测报告中必须注明检测样品的表观密度，当燃烧性能和热工性能检测报告标注的表观密度不一致时，其燃烧性能检测报告不应被采用。”会议还建议。

而这一举动，被指可以防止河南方面出现的同一产品有两个部门检测的问题。

另据记者调查，郑州外墙外保温市场上没有出现“真金板”时，有同为B1级的产品，“B1级泡沫保温板，每立方价格在360元左右，所谓的‘真金板’只是在泡沫板中加入有机阻燃剂，生产出来的同样为B1级产品，但价格升到了1000元左右。”一熟知郑州保温板市场的人士介绍说。

对方还说：“这些本不该产生的费用，开发商只能加到房价中，最后还是消费者买单，不仅如此，‘真金板’中加入的阻燃剂燃烧时产生剧毒，在极短时间内会致人昏迷死亡，危害性更强。而且，这些技术和设备很多是国外引进的，还浪费了大量外汇。”

“消防部门政策的偏颇，也导致保温市场的乱象愈演愈烈。”有知名的行业专家告诉记者，消防部门对于墙体外保温仅限于材料分级A级的界定，却忽略了建筑外墙保温系统防火性能的使用和推广。

“这种乱象如果不改变，对我国保温行业发展很不利，甚至使我国方兴未艾的外墙保温事业葬送前途。”这位专家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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