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

两个人之间的交往，总是伴随着相宜的时间策略，在时间上加速、减速、决定期限、作出许诺、等待或被等待

文/刘洪波

几个月前，日本首相安倍在联大与俄国总统普京会见，出现了神场面。普京晏然站立，安倍笑着小跑前去，握他的手并合影，这画面由日本朝日电视台播出，被全球各大媒体转载，并藉网络而传播。

画面中的安倍，显得急切而且滑稽，很像在趋奉逢迎。“安倍小跑见普京”，被解读为“映射了当前日俄关系的现实”，即使俄罗斯因克里米亚问题受到西方国家联合制裁，即使日本也加入了这种制裁，但日本仍须小心伺候俄罗斯。行为、动作和身体姿态，可以进行社会学和心理学解读。

不过，安倍的身体表现，是有前因后果、有上下文的。当时的情形是，因受此前行程影响，安倍在会见中迟到，普京则是准时到达。安倍的急切之态，是身体姿态上表示的歉意，迟到就是失礼，不该大大咧咧。时间解释了安倍为何要小跑见普京。

两国政要的会见，大概是最重要的“约会”行为，时间、地点、主题等等，这些议程性的事项需要事先商定。商定的议程，虽非法律效力，却是以国家主权、尊严与信用作保证的。由此，才能理解会见迟到的严重性。倘若迟到者不以为意，安之若素，那是对对方的羞辱，也是对其国家尊严的轻视。

时间节奏是由社会塑造的。狩猎社会，人们依靠奔跑去追逐猎物或逃避猛兽，必须在时间节奏上尽可能快。农业社会动静相宜、天人合一，不误天时既有紧张的抢种抢收，也有悠然的冬闲歇息。游牧社会逐水草而居，同样是动静相宜、顺天应人。这是与自然时间的规定性合一的节奏，也就是被自然规定的节奏。工业时代，人终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可以不靠奔跑也不靠天时而生活，但“快”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信仰，“跟自己过不去”成了法则。

运动场上为了百分之一秒的提速而投入，机器为转得更快而费尽心机，芯片以摩尔定律加快了运算，网络以每秒传送更多比特而拼命。以快为目的的体制建立起来，慢便是落后和淘汰，绿色、生态、慢生活等等仅仅是不甘的心情，或者偶尔一用的掣动刹。社会的时间节奏，现在等于技术的时间节奏，科技重塑了时间尺度和时间使用的方式，也重塑了人性和社会关系，快阅读、快生活、快时尚、快闪、速配、闪离……人们都在急匆匆行进，再没有悠然见南山，也再没有尾生抱柱，再没有“山无陵，乃敢与君绝”。

时间节奏中有丰富的社会关系。即使普通人的时间安排，也透露相互关系中的强弱位置。有礼貌的人不会让长者等待，而是等待长者。恋爱约会中，往往更加急于见到对方的一方，更愿意表示诚意的一方，会提前到达，而不那么急于见面或显得自己不急于见面的一方才会姗姗来迟。协商时间并准时到达，都体现着社会关系上的平等；接受安排并准时到达，显示听从命令；这些从轻来说，是交往礼貌；从重来说，是社会规则。

两个人之间的交往，总是伴随着相宜的时间策略。他们将围绕时间进行磋商，或者进行适合双方关系的时间协调，磋商可能通过正式的交谈，可能通过随意的言语，或者通过行为的调适，双方不言自明，逐渐习惯。关系可能不断加深，也可能逐渐淡化；可能不断亲密，也可能逐渐疏远；可能“相见不如怀念”，也可能相互成仇。于是，他们在时间上加速、减速、决定期限、作出许诺、等待或被等待，如此等等。

让某人等待，意味着将他从急务中排除，意味着在自己抽得出时间的时候去处理与他的关系，也就是用自己的空闲时间去对应他的正常时间，甚至使自己的空闲时间对应于他的急务。等待关系中，必有一方将对方从优先队列里排除，而另一方则可能需要“随时有时间”候见。宫女随时在等待，随时有时间迎接皇上的临幸。经理也随时有时间听从总裁的召唤，而总裁总是事务缠身，“贵人多忘事”未必是生理现象。

当胜券在握时，安排一名重要球员下场，让他单独享受全场欢呼；在众人聚集的场合，位阶最高者最后出场，此时掌声雷动。时间被用作一种社会仪式，顿挫抑扬之间，调度出丰富的意涵。即使在关系对立者之间，双方仍然通过时间间隔的调度来构造自己的地位或心理安慰。先打招呼或后打招呼，及时回应或拒不回应对方的礼貌性问候，拖延或无限期冷处理一项事好的表示，会被强调出来。

一旦进入组织体系，时间安排就变成一种外在的约束，当其内化于组织成员的心灵，成员就不再感到约束而仍觉得自由无碍，类似于“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当时间安排拥有法律或制度保证，它就变得刚性起来，你需要按照规定的时限还款，否则会被催讨、起诉、信用降级，借高利贷甚至被断手断脚。权力也有时间感知。征收税款、发行债券、制定规划，都基于权力对时间延续性的预期，“任期负责”、“在位谋其政、退休不恋栈”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五十九岁现象”都是官员对权力的时间界限的把握，只是有正反面的利用而已。在国家制度层面，立法预防未有之事，指向未来；司法裁判既往，指向过去；行政针对当下，指向现在。皇帝们则用时机的不可预见性，也就是“恩威莫测”来构造基于恐惧的秩序。

刘洪波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