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文
(节选)
如果从叙事结构的变革来看,《在细雨中呼喊》无疑是余华对小说线性结构的一次大胆反叛。在这样一部以揭示人物精神成长历史为目标的作品中,余华并未遵循成长小说习见的线性叙事结构,反倒是运用了一种以人物的生活事件为经、以生命逻辑为纬的并置拼贴式结构。
小说共分四章十六节,第一章是对主人公孙光林回到南门后家庭生活的叙写;第二章则记录了孙光林和苏宇之间温暖悲怆的深厚友情;第三章开始转述祖父的历史,虽在情节上与前两章有关,但叙述焦点却始终放置于祖父的人生经历中;从第四章开始余华的叙述转向了主人公回到南门之前,其中有关养父母等人的故事,又令叙事时间在趋向终止时回到了开端。
从表面上看,由于这四章之间并无统一的逻辑关系,故而作家的叙述也显得自由散漫。在单元性的故事与故事之间,构成了一种并置的艺术形态。这种情形颇类似于马原那部著名的《冈底斯的诱惑》,作家所讲述的天葬、野人和爱情这三个故事也是毫无联系地共存于一个文本空间内。只不过较之马原对世界偶然性本质的形式再现,余华的这种并置式结构,却意在截取那些影响了孙光林精神成长的生活事件。
换句话说,以提炼人物的若干生活事件为契机,通过隐喻的方式去揭示这些事件的特殊含义,进而逐步澄明人物的精神成长历史,已然构成了余华在这部作品中一个最为基本的叙事逻辑。从这个角度看,这部作品的叙事结构实际上贯彻了余华藉由形式变革所实施的对于历史理性及其时间形式的鼎力反拨。为更深入地理解这一问题,可从以下两方面加以辨析。
首先,余华在作品中并未遵照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流向展开叙述——否则第四章有关主人公的童年生活就不会被放置于叙述的尾声。为彰显孙光林喧嚣杂沓、歧路频频的精神之旅,余华也不得不抵抗潜伏于线性叙事结构中的时间的权力。因为时间的自然流逝,只会让人遗忘那些对于孙光林的精神成长具有特殊含义的生活事件。相反,如果提炼出这些生活事件,以及由此所引发的种种记忆与印象,余华才能捕捉到那些促使孙光林发生每一次精神蜕变的时间节点。
更为重要的是,余华对时间节点的叙述,比如主人公回到南门、认识苏宇以及对祖父的记忆等等,不仅可以反抗时间对个人存在的消融,而且亦能通过截取意义非凡的生活事件,串联起人物支离破碎的精神历史。这种颠覆时间权力、重视事件本身的结构方式,明显来自于余华早年的文学观念。由此可见,余华对影响孙光林精神成长的生活事件的截取,实际上就是对“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现实生活的一种叙事还原:因为只有剔除了那些对于自我存在“并没有多大意义”的生活事件,余华才能真正逼近人物的精神空间,而这一点就常常表现为作家对“常识的围困”的突破。
因此,余华的形式试验毋宁可被称之为一种“叙述的减法”:当作家减去了那些与个人存在无关的生活事件和琐碎庸碌的人生常识后,孙光林所经历的每一个人与事,甚或那些记忆与印象,都因此具有了一种促进其精神成长的特殊功能。而余华对主人公这些人生片段的叙述,反映的正是他对叙述精确性的追求。
(节选自《形式的权力——论余华长篇小说叙事结构的历史演变》一文,原载《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题目为编者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