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文化批评家，上海同济大学教授。

鹰与蛇的二元对立，无疑是苏美尔神话的重要母题。在一组美索不达米亚的“埃塔纳”泥板上，记载了鹰蛇之战的诸多细节。

鹰与蛇原本是住在白杨树上的邻居，鹰栖息在树顶而蛇安居于树根，双方都向大日神沙马什发誓，要忠于彼此的友谊。但鹰率先背叛誓言，偷食了邻居的蛇蛋。

蛇非常生气，决心为那些尚未诞生的儿女复仇。它咬死公牛，埋伏在它的肚子里。鹰果然中计，就在它享用丰盛大餐之际，蛇袭击了鹰，用柔软的身躯将其捆绑，折断它的翅膀，把它扔进了沙漠里的坑洞。

垂死的鹰向日神沙马什忏悔，竟然得到大神的赦免，他派人类英雄埃塔纳去营救它，并重获众神恩宠。倒霉的蛇却因为自己的复仇，受到永恒的诅咒。

这是历史上最古老的鹰蛇对抗故事。令人费解的是，率先违规的鹰得到众神的庇护，复仇者蛇反而遭到厌弃。

鹰蛇博弈的原型，在向东方传播中渐次影响波斯、印度和中国。在东亚农夫的低级版本里，它呈现为雄鸡和毒虫蜈蚣的对抗。西汉以后的中国文人，彻底改写这种以冲突为特征的原型故事，描述龙（蛇的变体）和凤凰（鹰的变体）的完美对偶，将其变成“龙凤呈祥”的生命颂歌。

尼采似乎响应了中国人的和解哲学。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他重塑了鹰与蛇的对偶符号。大先知在山上隐居和沉思期间，总是随身携带这两种生物。鹰高傲地盘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聪明狡猾的蛇则生活在大地，代表肉体、物质和智慧。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称，人类应当是鹰蛇共同体，力争达到灵肉平衡的理想状态。

在英国作家罗琳的类型小说《哈利·波特》里，凤凰（鹰的变体）与蛇，分别代表光明世界（天堂、正义者、哈利·波特）和黑暗世界（地狱、邪恶者、伏地魔）。她试图返回苏美尔泥板的母题，宣告凤凰对蛇的胜利。

人类共同欲望的深层结构，在神话学里称为“原型”，呈现为故事形态，而在精神分析学里，则被称为“情结”或人格原型，如弗洛伊德的“杀父娶母”情结、荣格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人格等等。所有这些原型都是神话/原型考古学的结晶，同时也是娱乐消费市场的核心机密。

“类型小说”是早期大众流行小说的成熟样态，它把小说作品按题材进行必要的趣味细分，例如读者常见的魔幻（幻想）、罗曼司（爱情）、武侠、悬疑、探案、历史和科幻等等。而在今天，“原型写作”却成了新一代流行文学的智力标志。

中国网络文学是闯进娱乐消费平台的天真孩童，不懂得类型小说的内在逻辑，依照丛林法则胡乱生长，绝大部分文本被猎杀，只有极少数得到“市场之神”的拣选和恩宠。这是因为，它们吸纳了来自古老原型的能量。

很久以来，文学裂变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鹰的世界和蛇的世界，前者是贵族化的纯文学，它优雅而傲慢地飞翔在天空，代表文学的非凡高度，并且被“诺贝尔文学奖”所界定和鼓励。后者是平民化的消费文学（或称“类文学”），它笨拙而卑微地爬行于大地，在泥土上书写生活的欲望，并被消费市场及其高额稿酬所支持。在中国，它们之间的博弈，至少达数百年之久。

“原型写作”最初只属于少部分类型小说作者。鹰掌握了神话原型的秘密，它把小说送上灵魂飞扬的天空。只有少数比较聪明的蛇，发现了这一来自神话考古学的秘密，并为影视娱乐业提供卓越的故事种子。

纯文学衰退和类型小说崛起，是21世纪中国文学的最大变故。文学应接受尼采的忠告，尽快终结鹰与蛇的分裂，转而借助神话考古学的动力，推动类型小说的“鹰翼之醒”——让属于爬虫纲的蛇类，长出“神话原型”的羽翼。

·话语闪电·纯文学衰退和类型小说崛起，是21世纪中国文学的最大变故

杰作努力的方向文/朱大可